雲湄上下左右地看了個遍,确實隻放着這隻香囊不錯。
——這又怎麼了?
和他說的那句話又有什麼樣的聯系?
難不成隻是他醉意熏熏然之下,随意投去的一瞥?
雲湄在這一隅來去踱步,旁頭放着楠木香幾,香幾上的博山爐裡煙灰空蕩,已被丫鬟們傾倒幹淨;往右走一步,便是一扇檻窗,窗上貼着喜紙,外頭花影搖曳,也沒什麼異常;往後走兩步,便被一處繡着水色山光圖的隔扇所阻擋,旁邊擺着一座長頸鶴的落地燈,台面上置放的龍鳳燭早已被撤下,換成了普通的蓮座燈盞。
許問涯昨夜的目光落點便是此處,沒有錯的,可這些,便是這一處的全部了。
雲湄又回到琉璃櫃前,握住水晶把手拉出抽屜,掂着香囊左看右看,目光觸及一叢繡花時,凝視着花蕊上點綴着的幾顆珊瑚色小珠,她腦海中閃過什麼,可還沒來得及捉摸住,就聽屏風外腳步錯綜,雲湄一驚,做賊心虛地慌忙将香囊塞進抽屜裡,物歸原處。
分明對于夫妻來說,端詳定情信物,完全可以用情感之事來解釋搪塞,但興許是雲湄的動作太過蹑手蹑腳,明湘亦被她的鬼鬼祟祟所感染,下意識上前一步,替她打掩護,擡眼卻見來人是姜姑姑。
姜姑姑神情之中帶了幾分喜色,從袖籠裡取出信件來,還有一個封存妥當的木盒子、并一隻蒜頭瓶,一時之間藥香袅然萦繞,雲湄聞到熟悉的味道,猜測那蒜頭瓶裡裝的是補貨的變聲丸,一月用一回,興許是何老太太求穩,又使喚珺山仙師給雲湄多制作了一瓶。
明湘拆開信上的封緘,浏覽片刻,面上也同樣染了幾分喜色,“說是那太康明醫找到了,大費周章才松了口,活佛似的延入了宋府,診脈過後,預計半年到一年内,便可以根治三姑娘的痼疾了!”
這對雲湄來說也是一樁好事,她松了口氣,至少有些事情不用太操心了,這種被莫名其妙拜訪一回、床榻之上碰下腦袋,之後便要提起心、吊起膽的難捱感受,不是無盡的,大不了不久之後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就是了。
雲湄推開木盒上的封蓋,隻見裡頭放着三顆由冰塊鎮住的玉色藥丸,表面白霧浮動,觸之滿手生涼。
明湘根據信上所言解釋說:“這是緩育丸,你最近辦砸了事兒,老太太還是仍舊挂心着你,怕你喝避子湯傷了身子,特地花大價錢請太康明醫研制的,花了這個數——”她比出指頭,又道,“一顆保半年,除了期間會感到體寒之外,毫不傷身,體寒之症也停藥即恢複,不會落下半點病根子。”
姜姑姑也道:“之前明湘說要收回那莊頭的身契,都是吓唬你的,老太太都喚你湄姐兒了,同二姑娘和三姑娘一個叫法,怎麼會不疼你呢。”
雲湄聽了,心神稍定,這些年的讨好攻克總算沒白費,哪怕不在身邊時時貼着心,何老太太也還是偏向她的,沒因着明湘一封添油加醋的折子,便對她懷揣怨念了。
這木盒之中由上至下,整整齊齊地排列着三顆晶瑩圓潤的緩育丸,比太康明醫預計的,要多上半年,也是保守起見。多出一顆,便是多出一截大價錢,這番有過不罪,拉攏也好、安撫也罷,可見何老太太還是有些挂念她,不然分明可以用傷身的避子湯吊着。
雲湄懸懸起的心氣兒登時松弛下來,但也不忘昨夜的疑點,見姜姑姑來了,便将許問涯那句沒頭沒腦的話語、并那隻香囊一塊兒,竹筒倒豆子地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精美無缺的替嫁包裝陡然出現裂縫,明湘與姜姑姑自然很是重視,姜姑姑伸手接過香囊,湊到窗棂處透進來的日光下左右翻看,雲湄也陷入沉思,眼神追随着那隻香囊,姜姑姑翻到某處,整隻香囊遽然閃出潋滟的珠光來,粼粼似水色。
雲湄見了,腦中白光一閃,一直被忽視的微末之處登時被翻攪出來,她三步并兩步走過去搶來香囊,盯着繡花片上的珊瑚珠兀自失言。
就像吃飯時總是下意識伸手去夾宋浸情并不愛吃的菜色,就像生辰禮上品茶時總是想要撚一顆宋浸情讨厭的蜜餞來吃……有些經年的習慣,沒有明湘時時刻刻的耳提面命,雲湄甚至連自己都沒能意識得到——這繡花時點綴珊瑚珠的手癖,還是前後串聯、冥思苦索之下,才恍然發覺的。
難怪,難怪!
難怪許問涯過業康伯府拜訪那日,交談間多有欲言又止之處,最終甚至兩下裡鬧得不歡而散,向來知禮的許氏麒麟子,又怎麼會有那般甩袖而去的怠慢姿态?
是因為……他看見了表兄身上那隻蟾宮折桂的香囊了麼?
這下什麼都想起來了,便連何冬漣自牆上翻下來、香球掉落在草叢中的細節,都在雲湄的腦海之中纖毫畢現地一一閃回。
沒記錯的話,不久之前的教習女紅,何冬漣全程對她傾情傳授,某一環節,還拿自己手上的香球,手把手地帶着雲湄穿針引線,收尾之時,雲湄順手就往何冬漣的香球上縫了幾顆珊瑚珠。
再回到許問涯過府拜訪的那一日,當時許問涯要規避跌落下來的何冬漣,但他轉身的動作微微停滞,視線似乎往草叢裡掃過一眼。或許他看到便是那隻繡有珊瑚珠的香囊呢?
聯想到何冬漣喜歡喬子惟——
不,雖然何冬漣是看在與宋浸情兒時的交情上,才跟她好得親姐妹似的,但她也不能就此推到何冬漣身上,人家早便同許問涯繼母的兒子許十二郎定了親,不日兩人便是妯娌了,如果拿這回事來搪塞許問涯,那可真就缺了大德。
雖然雲湄一路爬上來早便丢了心腸,但也不至于對小觀音似的何冬漣幹這事兒。
正驚惶無比地思索着,堂屋倏而傳來門仆問好的動靜,雲湄一顫,立時收斂神色、止住思緒,命明湘将香囊複位,自己則整理儀容,旋即由姜姑姑仔細攙扶着,迎到了隔扇旁,臉上毫無破綻地嬌柔一福,甜蜜地喚道:“郎君。”
許問涯雖則剛剛才将疑心之事對全昶吩咐下去,此刻臉上也并無異色,對雲湄莞爾說:“娘子身上好些了麼?若是無礙,随我去給長輩們敬茶,見見家裡常住在一處的手足親戚。”
雲湄說不礙,上前将小手搭在他溫暖的掌心中,相視一笑,“今日起得晚了些,還煩請郎君等我梳洗上妝。”
許問涯将她鬓角的碎發勾去耳後,長指若有若無、似觸非觸地掃過她骨骼碎裂的額角,一隻手垂下,牽住雲湄的纖細的、先前受過燙傷的手腕,一隻手則順勢繞後,托住了雲湄的後腦勺,于她眉心落下一個早安吻:“好,娘子去罷。”
雲湄裝出晨起時分的糯聲糯氣,很是慵懶地“嗯”了一聲,同時也為他落下的親吻而感到赧然,羞澀而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此時的兩人,就像最尋常不過的新婚夫妻一樣,交彙的視線之中滿含脈脈柔情,雙方都不約而同地,将沉甸甸的懷疑與試探,隐藏在了眼眸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