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昶呵腰走至近前,恭謹請示道:“大人有何吩咐?”
全昶乃是許問涯的心腹,起居之類的瑣事用不着他,倘或傳喚他,便定是有正經事要交代他去承辦。
許問涯正垂目,打量案上平放着晾幹墨迹的撲蝶圖,此時畫卷早已風幹,鮮妍筆觸勾勒下,畫作正中正持扇撲蝶的小姑娘愈發顯得靈動不已。許問涯凝視着她,開門見山道:“你去尋将破損坑窪的骨骼修補複位的方法。”
全昶以為是什麼善後的勾當,熟稔地應聲道:“欸,知道了,我去找大理寺的劉仵作,他有規整碎骨的功夫。”
許問涯瞥他一眼,道:“我說的是活人。”
全昶一愣,“活人?”
許問涯颔首道:“且還得瞞着病患,最好是不知不覺在飲食之中用無色無味的藥劑治好。”
宋浸情雖然已經出嫁,但仍是宋家長房的嫡女,是江陵宋氏的招牌,倘若因此舊傷而傳出不好的宋府秘辛,或恐影響底下未說親的弟弟妹妹,連帶着百年來的清貴門第名譽受損,是以,許問涯能夠理解她的顧慮,體諒她的隐瞞,這才并不點破。世家大族,榮辱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是每一位出身士族的兒女最為基本的課程。
真相是如此也好,另有隐情……也罷。不管如何,她的傷,都得盡快治療。
畢竟,在驿館靜候雲收雨霁的那段日子,她總是撐着腦袋臨窗而坐,眼睫微阖,眉間深蹙,那時候許問涯滿以為她是在研習詩文、女紅而感到難以攻克,其實不然,原是陰雨天難捱複發的舊傷,疼痛所緻。
彼時,她一定很難受吧。
許問涯半生順遂,自小便展露出壓也壓不住的文武天賦,哪怕繼母不慈、多有诋毀,也奈何不了他分毫,家下所有人依然将他當做這一輩的掌印之人傾力栽培,入朝堂後,更是連階累任、平步青雲,下屬敬畏、聖眷濃厚,可以說,沒受過半分苦難。
都是天就。
暗中押寶弈王之後偶有暗殺,在絕對的武力壓制之下,哪怕傾力設下最為嚴密、難以突圍的槍林箭雨,也壓根動彈不了他許問涯一根頭發。
平生受過最大的傷,便是初初學馬時非要心高氣傲地馴服一匹打契丹來的五尺戰馬,被甩下馬鞍摔到了關節,短暫的錯位疼痛而已。
是以,他實在不能想象,一個人倘若在最為脆弱的少時,被狠力擊打額角,弄得頭骨凹陷、經絡大損,究竟是怎樣一種緻命的痛感……更别說,宋浸情還隻是一位毫無内力傍身的、嬌弱的小姑娘。
什麼樣的人,能舍得對嬌養出來、渾身軟骨頭的閨閣小姐,下得去這般狠手?
全昶見許問涯臉色凝重,知曉茲事體大,趕忙揪着眉毛想辦法,半晌提議說:“倒是聽聞江湖之中有這樣的手段,潦歡府北邊的某一片樟樹林的最深處,素來是江湖門派「明醫山莊」的盤踞地,不過他們立意古怪,沒有醫者仁心、也并不懸壺濟世,密林之中更是設置了詭秘難破的奇門遁甲之術,尋常人難以入内,除非花大價錢,請求跟他們有合作的江湖客來破陣。咱們雖然有門道吧——”
全昶察言觀色地觑了觑許問涯的神情,舌頭便是一拐,“但一來一回怕也是拖延掉不少時間了,病患為重,這哪兒能等得這麼久呢?”愈發将腦汁給絞盡,少頃,忽而福至心靈,“……嘶,倒是有些個入明醫山莊之内學成以後,出來自立門戶的神人。譬如有位大名鼎鼎,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太康明醫,現下就做了行腳醫,也沒有明醫山莊那幫人的恃才傲物,此人隻要砸足夠的錢,便能求到任何想要的藥。”
許問涯靜靜聽罷,點點頭,利落地下令道:“給你三個月時間。”
全昶交疊的雙手很是難辦地互相捏了捏,十指絞成了麻花兒。
三個月之内,追尋那太康明醫的腳蹤、找到具體的人、并拿回需要的藥,說實話是渾然不夠的,偌大一片疆土,一個浪蕩遊醫的蹤迹哪能那麼好探,更别說再等這遊醫研制修複骨骼、且還無色無味、能下在膳食之中也不損藥性的藥物了。但沒用的蠢貨,便連在藻鑒公子手底下讨鼻息的資格都沒有,是不行也得說行,辦法留待退下再想,全昶當即隻得硬着頭皮說是。
許問涯思索片刻,複又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下近期需要辦理的一些私密要務,一一羅列出來,遞給全昶,其中便包括探查宋府三小姐的成長環境、是否遭受過薄待一事。
全昶塌腰接過,一面告退一面觀看,觸及某一行,倏而腳步一滞,目光不可置信地在“購置避火圖”幾個字上來回巡睃,跑出門檻兒擡眼看,上頭各路八神都齊全了,哪兒還有安置避火圖的空間,再說,最近有啥事兒需要辟邪嗎?
他摸不着腦袋,好奇之下拐回來問了一嘴,“大人,這是不是寫錯了?”
許問涯正在将畫着撲蝶圖的長紙給卷起來,于櫥窗裡尋找裝裱所用的圖軸包首,聞言涼飕飕地乜了全昶一眼,危險地點着他的大名道:“張全昶,這是你跟在我身邊理事以來,最欠缺眼色的一次。”
全昶看看那副被鄭而重之地撿收起來的閨閣撲蝶圖,恍然想起許氏七郎将将迎了一房嬌妻入宅,而昨夜便是他們大人的小登科之夜,大人雖則聰慧,但往常從未食過葷腥,頭一回實行此事,遭到了嫌棄也會是有的……打住,不能再在這兒杵着了,全昶汗出如漿,賠笑連連,逃也似的奔開了。
***
為了給何老太太接天泉水,雲湄這幾年素來起得比雞還早,近些日子又被作息更為恐怖的何冬漣帶着生活了一段日子,是以哪怕昨晚鬧騰,翌日也隻推遲了半個時辰,便醒轉過來。
旁邊衾冷枕淨,許問涯已經不在身側,外頭侍奉的婢女們許是見她有了動靜,上前将幔帳挂起,晨曦一股腦地趁虛而入,雲湄猝不及防雙目被刺,這下算是徹底轉醒,就見明湘正面色尤為不善地盯着她,承榴卻笑呵呵地說:“是大人允準的,太太再睡多久也無事!”
三個貼身的陪房,也就承榴整天樂陶陶地啥也不知道,滿以為自家姑娘是輕易俘獲了那許氏麒麟子,今兒出去閑逛的時候還被府裡的仆從們巴結讨好,奉承話一籮筐,眼下沒頭沒腦地跟着傻樂呢。
雲湄想起昨夜一些耐人尋味的細節,警鈴大作之下睡意全無,披衣下了榻,又尋個由頭将侍女們盡皆給打發出去,唯留下了知曉替嫁内情的明湘,和姜……
她環視左右,有些疑惑地問道:“姜姑姑呢?”
明湘道:“江陵來了信,姑姑怕有什麼隐秘,親自去門房取信了。”
雲湄點點頭。許問涯的那句“也是,我沒有那人生得驚豔”在腦海中閃回,她循着記憶,在屋内找到了許問涯說起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語時,目光所看去的那一處。
這櫃格镂刻精緻,櫃面以一整副名品琉璃所制,像是宮中獨有的貢物,許問涯侍奉君側,極得聖眷,有什麼貴重賞賜,都實屬正常。隻見琉璃寶光變幻下,能令人隐約看見裡頭的置放情況,上上下下都空蕩蕩的,唯獨其中一格,單獨存放着她給許問涯親手繡的那隻象牙雕的花果蟲草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