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涯從小便是個極其自流的人,少年時便被天子點入宦海沉浮磨砺,手段漸次硬起來,對于身邊的人事物也衍生出了操縱欲,他斷不是甘願當皮影的人,反而擅長窺探人心,還有些統治強壓的癖好,以笑面将形形色色的人物控扼在鼓掌之間,這分明是他與任何人打起交道來,都不會失利的獨門長伎才對。
是以,對于這類見制于人的感受,許問涯的第一反應,合該是排斥才對。可眼下……他隻覺得新奇又愧疚。
思來想去,還是認為該收斂些,不然往後面對齡玉時,失了坦蕩,總有些心虛自嘲,還平白将她置疑亵渎,鬧得她哀傷自省,實非君子所為。
宋浸情是位澄澈善性的玉人,不能被他蔓生的妄念所擾,她出身高潔、明淨自主,并不是他能把持在掌心的線抽傀儡。
策馬回到府上,許問涯見前庭之中仆從熙攘,合力将一口口包裹着紅綢的大木箱擡進擡出,堆山積海地放在一處,檐下的紅燈籠一隻隻升起來,将素來冷清的居處點綴出一段紅豔的喜色。
全昶從角落的廊蕪下拐出來,跟幾個婆子湊在一塊兒商榷事宜,手裡嘩啦啦翻着黃曆,嘟囔道:“啧,昏禮那日怕是天兒不大好啊,畢竟交秋令了,冷起來了都。”扭頭囑咐婆子,“你去瞅瞅那喜服能再加一層嗎?”
許問涯重複了一遍:“哪日?”
“三日後啊大人!緊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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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過後,雲湄愣是坐卧不安,悄悄拉着明湘和姜姑姑研究探讨了一番,可她們二人又不是親曆者,她自己都沒能揪準問題所在,她倆又哪能對症下藥地出謀劃策呢。
明湘甚至還将此事加以嚴肅的筆墨,快馬加鞭地上報給了遠在江陵的何老太太,以求懲罰雲湄的失職,不外乎是些罰錢的手段,卻正正戳中了雲湄的痛處。
于是雲湄忐忑之中又添肉痛,連着兩日沒有好生吃飯,生怕未嫁而中道崩殂,食不下咽寝亦難安。
好在許家那頭并沒有多的動靜,昨個兒許家請的冰人照常上伯府來走過一趟,看看兩下裡的預備情況,一副一切照常的模樣,見了她,照樣的好臉子,沒有纖毫不對勁的征兆。
雲湄淺淺松了口氣。
何冬漣這些日子同她形影不離,過活都在一處,發現她少食的端倪,不由關懷道:“是天氣轉冷,胃口不好麼?晚上要不做個鍋子吃,暖暖胃?我新定的一口鴛鴦鍋,正好今兒送到了府上。”
雲湄聽得好笑,“咱們這是将将用罷午膳,出來散步消食,這便又聊起晚膳了。”
何冬漣臉上顯出擔憂之色,道:“你那日同藻鑒公子是不是聊得不大好呀?回來你就渾身不舒坦,有時候與你說話,也總覺得你心不在焉的。”
昨日不光冰人上門,今陽那頭還例行送來了催妝禮,沒有缺斤少兩,也沒有随行派人敲打,實在一切如常,是最規制嚴正的婚嫁流程。
雲湄收斂情緒,隻當自己是被罰錢戳中痛腳,而胡思亂想了,将這些個抛之腦後,轉走話頭道:“是幾格的鍋子?做個鮮菌口味的吧,妹妹知道我喜歡吃天然的。”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奈何她現下是宋三。
何冬漣推诿道:“姐姐明日便要嫁人了,倘或我拿捏不當,菌子緻幻也是有的……還是做一格鮮筍的吧,并一道拔霞供,你看還想吃些什麼。”
兩人且說且行,談笑間拐過一處垂花葳蕤的海棠門,冷不丁聽見不遠處傳來争執之聲,一道姑娘的聲口放得冷冰冰的,尖銳道:“當年你逼死我娘,還想讓我對你盡孝,比如做夢來得快!”
驚天内情猝不及防灌了滿耳朵,何冬漣驚惶之下探頭看,見果然是祖父與姐姐在樹下對峙,雙方目光似電,誰也不肯相讓。
何冬漣忙拉着雲湄拐去另一個方向。
雲湄見何冬漣原本大好的心情一掃而空,便極有眼力見兒地沒發問方才撞見的插曲,何冬漣自己卻先行啜泣起來,雲湄愣了愣,忙取下帕子擦拭,卻壓根抵不住她漣漣的淚水,仿佛決堤洩洪一般,又哪裡是一方單薄素帕便可以治住的。
雲湄隻好就近将她扶去廊蕪拐角處的美人靠上,何冬漣平日裡是個連臉上的喜怒都要勾勒得當的,一笑露齒都連忙自省不雅,這會子當面哭泣,定是不願教閑雜奴仆瞧見,是以臨時将她藏身此處。
雲湄知曉這麼憋着不是法子,何冬漣定是被适才何冬越所言而勾起傷心事,且還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雲湄攬住她,主動道:“心裡有什麼,莫如傾訴傾訴,就像淤血,散一散總是舒服些的。”
何冬漣茫然擦拭着不盡的眼淚,聲若蚊蚋地解釋說:“當年父親病逝,母親守完夫喪就被外祖家逼着改嫁,以楊氏嫡長女的身份聯姻,我外祖覺得她雖是二嫁,但稍稍往下擇一擇,總能物盡其用地給家族帶來些裨益。”
“祖父最是容不得這個,當即上表申斥,道她夫喪期間便三心二意、婦德大虧,奪了她的命婦身份,那個時候流言四起,母親便、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