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上的比賽還在繼續，觀衆席的學生裡，有的在吃零食，有的在聊天，有的正靠在護欄邊，眺望着操場上的運動員。

王俊把手中的深色飲料對着陽光，有一點白色碎片格格不入地沉澱在瓶底，正在溶解。

他剛剛檢查了一下，這瓶飲料在遞到他手上時，已經被擰開了。

來遞飲料的女生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這瓶飲料被下了東西，隻是幫班裡的同學來遞個飲料，事後如果喝了飲料的人追究起來，那個女生會首當其沖地被找上。

那些人會咬死飲料裡的藥不是他們放的，是女生放的，這種一開始無人在意也沒有被攝像記錄的事說不清，責任分攤下來，那些始作俑者承擔的後果很小很小。

這種栽贓脫罪的手法，王俊以前在尚德中學看得太多了。

這些凡人學生隻是想施暴，還不至于給他下毒藥，這飲料喝一點毒不死他，還能讓他待會兒進入狀态，扮演好一個任人欺辱的可憐蛋。

不用追究。王俊擰開飲料，仰頭給自己灌了半瓶。

一點藥而已，他又不是沒吃過。

……

操場的衛生間裡味道太大了，孫浩不願去。他在教學樓二樓上完廁所，洗手時從鏡子裡看見有好幾個面色不善的男生進來，分散在衛生間的各處，既不上廁所，也不抽煙聊天，有兩個還躲進了距離出口最近的兩個隔間裡。

這場面，來自尚德中學的孫浩可太熟悉了。

這是又要堵誰？

他一邊洗手，一邊想了想，自己從開學到現在都很老實本分，沒惹過什麼人，這些人進來後也沒有關門堵他，不是沖着他來的。

就當沒看見吧。孫浩出門下樓，在一樓的走廊裡碰見了正往樓梯間走的王俊。

王俊的狀态不對勁。幾乎是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孫浩就意識到了。王俊以往走路擡頭挺胸，就算周邊沒有什麼東西，也像條狗似的，碰見什麼都想看兩眼，不可能對經過的他沒反應，一直低垂着腦袋。

聯想到剛剛衛生間裡看見的那群男生，以及王俊一直以來的經曆，孫浩一把抓住了王俊的手臂，把人給拽住。

他湊近王俊，低聲問：“你又被人找上了？”

王俊遲鈍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那隻手，他擡眼，看向面前的孫浩。

視覺清晰，但視覺并不能令他立即反應過來面前的這個人是誰。王俊小狗似的往前湊頭，嗅了嗅孫浩肩頭的氣味。

孫浩下意識撤步躲開王俊的腦袋，不耐煩道：“你屬狗的啊？問你話呢，是不是又碰上事了？”

“我記得你。”王俊突然莫名其妙地蹦出了這麼一句話來。

“廢話。”孫浩伸手拍了拍王俊的臉蛋，見王俊一點都沒要還手的意思，他遲疑地問，“……你吃什麼了？”

王俊沒理他的發問，自顧自地說道：“體考的時候，你過來故意撞倒了我的水，當時隻覺得你欠揍，現在一想，你是不是發現他們往我的水裡加了東西？”

走廊裡随着王俊的話落安靜下來。孫浩無言地撇開頭，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一片被風吹到走廊裡的落葉。

尚德中學裡小團體林立，孫浩過去也是那些小團體中的一員。

年紀小，被人找上了也不知道怎麼做才穩妥，他見過很多學生拒絕小團體後的下場，他不想成為那些被欺淩者中的一員。

學校不管，家長也不管，他當時所能想到的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加入小團體，成為霸淩者的一員，在别人被欺負時無動于衷地站在一邊當壞人背景闆，在各個小團體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打群架時過去湊數撐氣勢。

王俊放棄掙紮地倒在衛生間時，他就在不遠處看着。

他想，這個學生以後可能都不敢來學校了。

但事實證明孫浩錯了，王俊不僅敢來學校，還敢還手。王俊在孫浩眼裡強的就不像個人，像是在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放棄抵抗時被打通了什麼任督二脈，從此武功大成，一挑十都不在話下，說是戰神都不為過。

他當着壞人背景闆，看着那些人欺負同學，又看着王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沖過來把那些人都給打了一頓，最後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将他拉至跟前。

王俊在他肩頭嗅了嗅，然後又放開了他，既沒将他當做施暴者的一員打上一頓，也沒多說什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他注意到自己被揪到變形的校服衣領上有血迹，王俊的指關節擦破了，握緊的拳頭還在往下滴血，卻沒去管，先将地上癱坐的可憐同學給拉了起來。

尚德中學是一潭死水，一顆叫做王俊的石子突然投入了水中，泛起層層不絕的波瀾。孫浩看着王俊奔走在各處，打過無數場架，對方指關節上的傷痕結痂不過兩天，往往就又會綻開，将血流的到處都是。

又一次，王俊打完一幫來找事的人，坐在小巷中的廢品堆上發呆，兩隻手都搭在腿上，任血滴落。孫浩蹲在王俊背後的牆頭上看着這一幕，他看王俊發呆，看紅日西斜，落日餘晖最終退出了窄巷，将王俊一人留在黑暗裡。

他突然看見王俊那一貫無波無瀾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忍痛的神色，随後那雙能擊開萬難的傷手緊緊攥住了腳腕。王俊難耐地低下頭，将額頭緊緊貼在膝蓋上。

孫浩看了一會兒，去附近的藥店裡買了碘伏和棉簽。他再次站上牆頭，将買來的東西都扔在王俊身上。

突然被砸，王俊吓了一跳，擡頭警惕地瞧着他，但很快意識到他丢來的是什麼東西，那雙自帶攻擊性的眼睛微微瞪圓，低頭看看碘伏，又擡頭看看他。

狗似的。那時的孫浩這麼想道。

“謝謝。”王俊對他說。

“不用謝。”孫浩蹲在牆頭，垂頭盯着正在用碘伏沖傷口的王俊，輕聲問道，“你要不要同伴？”

“什麼？”王俊不理解。

“就是……”孫浩撓了撓脖子，好一會兒才想出一個在他看來很形象的說辭，“就是我們也組隊，我雖然不太能打，但至少能在你這樣的時候——”

他沖正在忍痛的王俊擡擡下巴，示意道：“——幫你處理傷口，或是送你回家。”

王俊對此的理解就是組成小團體，他直言拒絕：“我不組小團體。”

“那行吧。”孫浩“啧”了一聲，起身在牆頭上走遠，“繼續做你的獨行俠去吧！”

在尚德中學，好像隻有加入一個小團體才能保證自己的平安。如果一定要加入一個有領頭人的小團體，孫浩想加入王俊的隊伍。

他不想為了自己保平安而去當個背景闆恐吓别人，可他也實在沒有那個勇氣像王俊一樣去幫助每一個遭受欺淩的同學。那不如就跟随在王俊身邊，借着王俊的勇氣和庇護苟活過初中生涯。

但王俊要當獨行俠，他沒那個機會。

十幾歲的小男生都死要面子，被王俊拒絕了，孫浩感覺不舒服，偶爾路遇王俊，非得張嘴刺上兩句。什麼“又添新傷啦”“大英雄今天救了幾個人啊”之類陰陽怪氣的話随口就來，但他知道王俊會将那些話都當做耳旁風。

王俊從來不計較那些閑言碎語，那些在他這個旁人聽來都頗為可怖的流言蜚語。

王俊不在乎那些。

那王俊在乎什麼呢？

孫浩對王俊的觀察時間不短，他發現王俊好像挺喜歡打架，喜歡那種拳拳到肉的感覺。

他後來又得知，王俊中考要走體考的道路，當的還是拳擊運動員。

大家都見過王俊練拳，一個學習三分鐘能開六十多個小差的人，在揮拳時卻能全神貫注地迎擊對手。

——王俊在乎拳擊考試。

孫浩從小到大都沒幫過陷在困境中的人，更沒做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學生。他既不團結同學，也不樂于助人。

可他在看見那些人往王俊的水杯裡倒東西時，一種想要守護他人的情感前所未有地從怯懦之中生出，道德感和正義感臌脹在胸腔，催促着他做出行動。

他看了王俊這麼久，好像終于被王俊感染的生出了一點勇氣。

——要去打斷那些給王俊水杯裡加料的行為嗎？

他肯定是不敢的。

——那去惹一惹目前還從未向他動過手的王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