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勉開得格外小心。四十來分鐘的車程逼到一小時多,好不容易,終于從夜色挪到宜睦。
雨仍沒停。
許勉把車泊入高層專用的停車位,他手拿一柄北美胡桃木的長傘。
這個英國品牌以紳士、優雅的理念聞名,U形傘柄底部镌刻英文名,手指持握時,拇指會恰到好處地貼合一顆人造寶石。
他無言地想起宋昭甯塞到他手裡的雨傘,直覺這幾把雨傘的價格是常人不能承受之重。
宋昭甯和許勉說了兩句,讓他到專用休息室坐一會兒。
幾秒鐘後,她微微擡高印有低調暗紋的傘面,身側沒有人。
聞也不知道怎麼打開車門。
宋昭甯偏頭,眼神示意許勉。
側門自動打開,她居高臨下地撐着傘,僻開一小片寂靜。
兩人目光,一上一下,隔空相撞。
他對這類超出認知事物的不了解,以及不了解所帶來的貧窮和狼狽,全部映在宋昭甯審視他的清寒眼底。
這個角度……
這個角度?
她的目光猝然一動,她在轉瞬即逝的念頭中忽然出聲:“我們,在哪裡見過?”
那一刻,聞也沒有露出任何讓她窺見端倪的表情,但外套包裹的勁瘦肩頸忽然緊繃。
他下了車,一腳踩在地上,修長手指扶住車身,掌心觸感冰涼,雨水沿着指縫滑落。
“四個月前,我們見過。”
聞也咽下難以言喻的苦澀,調動自己平生最冷靜的表情和聲音:“在夜色。你當時把你的名片給我。”
宋昭甯當然記得,但她問的不是這個。
良久,她在對方逐漸急促的心跳聲中,平靜地搖了下頭:“更久之前?”
“沒有。”聞也斬釘截鐵。
他否認的速度太快,快到不合常理。
但宋昭甯隻是微微點了下頭,沒有露出追根究底的意味,她眼尾向下一捺,帶過話題:“走。”
聞也沒動。
“做什麼?”
她不說話,轉身就走。
私人醫院的氣息潔淨,天花闆懸挂的純白燈飾照得每個角落纖毫畢現。
他站在門口,覺得自己和昂貴高雅的地方格格不入。
宋昭甯目中無人,徑直走向管理層專用電梯。
護士站的年輕小姑娘認得她,畢恭畢敬地喚了一聲“宋總”,緊接着小跑上前,接過她手中合攏後仍在滴水的傘尖。
她用專屬ID卡刷過感應器,機器發出非常細微的一聲響,樓層數字亮出銀白色。
護士看着她沒有操作,謹慎地問:“宋總,您要去……?”
宋昭甯擡颌示意:“讓他過來。”
護士狐疑地轉過頭。
她的眼裡發生非常細微的變化。
盡管她的職位是護士,但她到底是頂尖醫科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如果不是家裡七拐八折地攀上宋家關系,她還進不來這家高級私人醫院實習。
比不上宋昭甯的出身,也是富家小女孩,對清貧階級的出現倍感意外。
聞也不用她提醒,無聲地深吸一口氣,沒有選擇和她并肩,而是謹慎地落後半步。
她白皙精緻的指端摁住頂層數字鍵。
全鏡面的電梯,勻淨清晰地映出聞也臉上兀自強忍的鎮定。
他看見自己褲腿濺上的褐色泥點,手腕的運動手表是最便宜的基礎款,表帶已經有了開裂的痕迹。
宋昭甯平靜地注視回去。
越有錢越低調,着裝打扮沒有昭彰顯著的奢侈大牌,走線精緻面料上乘,就連西服紐扣都折射着用金錢堆砌的華美光澤。
她的世界,明亮而奢華,照出他無法隐蔽的貧窮和難堪。
月亮是照在了潮冷的陰溝裡,但月亮不應該在陰溝裡。
聞也不動聲色地咬了下牙,旋即低頭。
電梯安靜上升,停在視野寬闊頂層。
宋昭甯駕輕就熟地走向院長辦公室。推開精鋼大門,寬敞紅木辦公桌之後的人立刻起身。
年約五十左右的男人笑道:“昭昭來了。”
宋昭甯淡笑:“叔叔,你電話裡和我說的事情,我知道了。”
被她喚作叔叔的中年男人,是這家私人醫院的院長。
他的目光落到聞也身上,眼裡的驚詫懷疑轉瞬即逝。
宋昭甯沉默地推開壓着桌角的鎮紙,她拉開轉椅,徑直坐下,纖長雙臂搭着扶手。
馮院轉身取了兩個玻璃杯,站在淨水機前接水,一杯先遞給聞也。
聞也錯愕一瞬,馮院微微一笑,這才把另外一杯放到宋昭甯面前。
他回到自己座位,雙手交握撐着桌面。
接下來的對話,全英文溝通。
倒不是為了避着聞也這個外人,馮院之前在紐約頂尖醫院擔任院長,他是美籍華人,全英商談公事更自如。
聞也聽得一知半解,宋昭甯口音偏英音。
他隐約想起,宋父過世後,她到英國祖父家住了好長一段時間。
就當做英語專業八級的聽力訓練,沒想到,接下來蹦出的幾個醫學名詞竟然很熟悉。
腦死亡。
他們談到這個。
“我已經聯系國際航司,唐總會親自跟上。時間我會安排,您讓陳家人放心,我們會盡全力挽救任何一條性命。”
聽意思,大概是有一批暫未大規模投入使用的頂尖設備,用于腦死亡病患,宋昭甯和美方醫院牽線,運了相關機器回國。陳家願意一試,風險協議已經簽好。
馮院點頭說好,兩人就着細節談論片刻。
終于,宋昭甯握住已經涼下去的玻璃杯,淺抿半口,話題應聲而止。
馮院手指轉着黑檀木筆架上的一支百達翡麗,那是幾年前宋昭甯送他的禮物。
不知怎麼,精緻華麗的筆帽旋開,又意味不明地扣上。
馮院看向他。
如果宋昭甯此刻分心來聽,不難聽出他聲音中微妙的哽咽。
“昭昭,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