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驟然凝滞下來。

面前的少女蒼白黯淡，粉白的肌膚因屏障受損而顯出不健康的泛紅與暗沉，然而卻另有一種脆弱凄豔之美。

縱然落魄至此，這也是一張極其典型、極其标準的夏氏王族面容，貴氣端麗得如同神廟中的塑像。

他望向她，如同望向自己的璀璨前程。

熔漿般沸騰激烈的情緒，從午休祈禱時獲得神谕之後，就沒有在他内心平息過。

他讀書時，在一群天之驕子裡，成績并不算出彩，以至于沒能在執明獲得一份能讓他留下來的工作，後來随着老總統意外身亡、外界默認的繼承人确認死亡、副總統辭職、民選上位的顧家嫡系被顔/革推翻……乃至最後這個曾經人均GDP位居東洲之首的小國陷入戰火，民衆朝不保夕，他們這些執明留學生在夏國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器重他的上司兼師兄被優化，新來的上司對執明的一切都相當不屑，對他這位前任的嫡系更是看不順眼，卷了小半生、一心出人頭地的章明華幾乎看不到人生的希望。

直到神谕出現，直到機遇出現。

他曾在執明無數次親眼目睹神迹降臨，哪怕昔日國度已被戰火摧毀，哪怕千年世家一昔消亡，哪怕全世界都已對他們蓋棺定論，隻要祂依舊存在，舊日的一切榮光都将飛速重現。

因為執明存在的根基，從來不是金錢、軍事、人口、資源……而是古昀國遺留下來的規模恐怖的宗教遺産，至今世界上仍有數十億的信徒時刻準備着為祂而戰，人們常因執明繁榮的經濟、發達的科技而忘記它的本質——執明實質上并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座神明坐鎮的“聖城”。

不動神色地環視了下室内的攝像頭，章明華溫和地道：“這并不重要，您隻需要知道，我是完完全全站在您這一邊的。”

“我來這裡的唯一目的，就是滿足您的願望。”

“如果我想知道呢？”夏暗歌直視他的雙眼。

章明華輕輕歎了口氣，他說：“請原諒我的冒犯。”

夏暗歌在他的示意下伸出手臂，在衣袖的遮掩下，男人緩緩寫下幾個字。

夏暗歌愕然地擡起頭。

夢？

這太荒謬了，然而聯想起近日的遭遇，這件事似乎也變得不那麼奇怪了。

夏暗歌沉默了很久。

章明華以為她還會問更多與神谕有關的問題，然而卻聽見她說：“李媚脖子上的項鍊，是從别人那裡搶走的，那是那個女孩母親給她留下的遺物，我希望她能因自己的惡意搶劫行為，得到應有的懲罰。”

“被搶走的項鍊的那個女孩，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我不認識她，隻聽見李媚炫耀過這件事。”

“你能聯系到那個女孩嗎？”

“她去年因為和李媚鬧起來，雙方都被老師停課了，她爸聽說這件事，直接給她辦了退學了，聽說現在在外地打工，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如果是高一的夏暗歌，或許會去幫助對方，可高二的她，已經成為了一個明哲保身至上的合群之人，她看到了那一切，也記住了那一切，無數次午夜夢回，她夢見自己為受害者讨回應有的待遇，可在白日裡，十四歲的自己是個醜陋的沉默着冷眼旁觀的罪人。

章明華歎口氣：“首飾是貴重物品，如果她拿不出購買憑證，或其他合法來源的證據，拿回項鍊是很容易的，但如果找不到苦主作證，也沒有其他物證，很難以搶劫獲罪，她大可以說自己是無意間撿到的，甚至是對方送給她的，考慮到她的年齡，恐怕隻能被處以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的拘留。”

“不過，如果這是您的心願，我會為您辦到。”

夏暗歌并不清楚對方會用什麼樣的方式辦到，但對方都這麼說了，她猜測不會是多麼正義、合法的辦法，她一個人變得肮髒就夠了，實在不應該讓他人為自己的恩怨背離自己的職業操守，背負罪孽。

“不必了。”她輕聲說，有溫熱的淚珠劃過少女的鼻梁，滾落入地，她的神色因低頭而看不太清，“非常感謝您對我的幫助，如果沒有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

“我跟你一起去！”

在夏暗歌被帶走後，何芳就一步不離地緊跟着林瑾深，生怕她脫離了自己的視野。

她怕林瑾深去幫夏暗歌作證。

這當然不僅僅是不想林瑾深牽扯到這件與她不相幹的事情之中，影響前途，更是一種女性在情感中天然的警惕與直覺。

何芳與林瑾深的關系源于于林瑾深與夏暗歌疏遠之後。

林瑾深曾經因厭惡夏暗歌永遠的不争，而格外喜愛何芳的熱烈、直白、明目張膽不講道理的偏愛。

徐惠曾納悶她怎麼會和何芳這樣低俗粗鄙之人扯上關系——徐惠不明白，一個潑辣、不體面又愛自己至深的伴侶，在生活中有多麼的占便宜，所以不體面的事情都可以交給對方去做，她隻需要溫文爾雅地享用對方為自己争取到的利益就好。

和夏暗歌的關系一度令她挫敗至極，她知道對方喜歡自己，但她完全無法操控對方，完全無法左右對方的決定，更無法通過暗示讓對方為自己幹髒活，哪怕她刻意刺激對方，夏暗歌也隻會深深望她一眼，然後體面地淡出她的生活。

那種“如果你不選擇我，那我也不會争取什麼，不會為你将自己變成另一種樣子”的姿态，實在太令人厭惡了——雖然争了她也不會給，妥協了她也不會珍惜，但她依舊為夏暗歌的不争而感到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