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必激動……我明白……您放心……絕對沒有問題,您不用擔心這個……”
夏暗歌厭惡對他人闡述自己的困境,恐懼對他人控訴自己的委屈。
那無異于掀開結痂的傷疤,再拿手術刀進去翻弄。
但為了讓醫生看得仔細,方便對症下藥,那往往是無可避免之事。
這一次,她也做好了準備。
對方的态度是她從未體驗過的——絕不僅僅是溫柔,她罕見地感受到了“被看到”“被傾聽”,她的每一句話乃至每一個“點”都有回應,她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有質疑或挑刺,作為叙述者,她絕對地被尊重、被信任着,她不用聲嘶力竭、喋喋不休才能讓人看到她靈魂的一點點的訴求,不用焦慮而滿懷恐懼地絞盡腦汁地反複自證才能得到戲谑的沉默——而非懷疑乃至挖苦。
但太過舒适的對話讓人精神放松,也讓人不知不覺袒露過多的脆弱,不再堅強,退化成滿腹委屈的孩童,在哭訴中情緒逐漸崩潰。
她恐懼那種完全失控、完全袒露自己内心的狀态。
對方及時切斷了逐漸走向危險深層的對話。
“其實您不必跟我說這些。”猶豫了一下,對面仿佛做了一個小小的決定,“其實我能看到……那一切。”
“您所遭遇的一切,我都在……看到了,但不确定那些信息是否準确,所以剛剛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您,希望您能原諒我。”
“您不必做任何自證。”
“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隻有一件事,您希望這件事會有怎樣的發展?”
“您希望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什麼是你真正的所求?什麼是你真正的欲望?
如果不考慮對錯正邪,不考慮合法合規,完全摒棄他人施加的壓力,不考慮——你覺得是否能實現,你希望他們得到什麼樣的下場?
夏暗歌完全怔住了。
在此刻,她忽然感到一種隐約的令人不适的危險——與過往一年的許多次“頓悟”微妙地異曲同工。
她過往認定的講道理、講證據,其實完全沒有意義。
對光高人而言,她自證無用,因為哪怕論道理她百分百地沒錯,百分百的清白,百分百且證據周全地證明了自己純屬無妄之災,對方也不會道歉,她也得不到應有的公正。
但對于電話那頭——或者說對于“筆記本”而言,她的自證也沒有任何意義。
無論她是不是真的正義,無論她是不是冤枉、委屈,他們都會幫她,都會替她解決掉這件事。
這樣的她,和曾經被偏袒被庇佑的龍沫沫,又有什麼不同呢?
明明是這樣極緻縱容的話,可對夏暗歌而言,電話那頭天使般溫柔的律師仿佛突然露出了猙獰的爪牙,她甚至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她再度感到一種舊有世界觀崩塌的虛妄與荒謬。
“我想要什麼……”她開口,聲音卻異常地低啞凝澀,沉默片刻,她說,“您現在在哪裡?您方便過來嗎?”
“……大概還有一個半小時。”對方口中的地址,是淮城最核心最繁華的中心地段。
光高在郊區,從那裡過來差不多要兩個多小時,對方應該在她的電話撥通之前就動身出發了。
他并不是通過這通電話知曉這些的,那讓她打這通電話的意義是什麼?專門給她做的心理輔導嗎?
她說不清楚自己此時心頭的惱怒因何而起,她并不覺得自己現在有憤怒的資格,所以她強行壓下情緒,聲音低柔:“我現在腦子裡很亂,希望能跟您會面後再做打算……”
對夏暗歌而言,這是一個謙卑而客氣的語氣,但她此時心緒不甯,忘記将嗓子壓粗壓糙,原生嗓音跑出來了。
聽在光高老師口中,又是她勾引男人的明證。
“用不着擔心她。”鄭豔冷笑,“又不知道聯系哪個姘頭幫她出頭了。”
黃方英皺着眉,和鄭豔不同,她和夏暗歌相處要多得多,自然知道以夏暗歌的木呆愚,幹不出鄭豔說的那些事。
但對光高的老師而言,一個死腦筋不會變通的書呆子,并不比嫖賭毒濫.交混社會但會來事的太妹/校霸讨喜。
尤其是這個書呆子雖乖但成績不算拔尖,不惹事但外貌天然地就會招禍事。
她剛才那一嗓子,她這把老骨頭都聽得魂飛了一半。
按理說,夏暗歌這種腦子不靈光但長得好的,就應該去吃美貌這碗飯嘛,在普通人裡精衛填海般地學習,算個什麼事兒,真是害人又害己!
“要不然,我再去勸勸她?”黃方英試探着說,“要是能盡快解決,是最好的事情了,她要是把父母叫過來,又容易多生事端。”
“怎麼,自己的學生,心疼了?”鄭豔冷笑,“我今天必須給她個教訓,讓她知道什麼事情能做,什麼事情不能做!”
黃方英歎息一聲,心緒複雜地望向夏暗歌。
她們是真的為她好,她怎麼就不領情呢?
——
或許是因為忌憚即将有夏暗歌方的人來,他們沒有再讓她進那個房間。
狹窄陳舊的小小會客室,少女凝視鐵鏽斑斑的狹小窗戶。
她渴望的光明永遠不會到來。
若這世界隻論強弱,那她一樣要像烨雪——像她臆想出的“姐姐”一樣保護這個軀殼。無論這世界運行着哪種規則,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不會為任何一種“道”殉葬。
她不會因為發現“筆記本”并非正義,就放棄掉這根救命繩索。
就算邪惡的同謀有朝一日反噬自身,靈魂與軀殼都淪為與惡魔做交易需要付出的代價。
那也好過像現在這樣,被宵小拖死在泥潭中,帶着滿腔怨憤與不甘,污名滿身地絕望死去。
他們必須死在她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