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樂丢了。”
這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聊天,小喇叭卻嘩啦推開門:“可樂丢了?”房間裡空調的冷氣冰棱般往外冒。小紅四肢離地飛進她的房間,鑽進被子團裡打滾。
她媽進她屋裡把小紅拖走,跑來的時候拖鞋底時不時與腳跟分離,又被踩回地上,那種啪嗒啪嗒的聲音非常有節奏,像是左右搖擺的節拍器:“小紅!小紅!媽媽說什麼?不許上床!”她把小紅揣在懷裡,順手在小喇叭後腦勺上拍了一記,“說了多少次了?疊被疊被!你怎麼不聽呢?你屋怎麼這麼冷?空調多少度?”
她看了一眼空調上無機質的顯示數值:26度,沒問題。
小喇叭笑嘻嘻地和小紅玩擊掌遊戲,狗爪子擡起來和她一拍,再擡起另一隻,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你不讓開26以下啦,我知道的。”
“26以下太冷了。最好是28。”
“哎呀26很舒服嘛。”
“怎麼不疊被子?”
“剛起床……”
“被子疊好。不然會生螨蟲。”
小喇叭不喜歡疊被子,反正晚上還要打開,為什麼早上要疊?她的夢想就是自己一個人住,不用疊被子,把整張被子像攤餅一樣攤在床上,這樣整張被子都會像一張薄餅,她可以随時像雞蛋脆餅鹹菜塊肉松之類的配菜一樣被鑽進去卷起來,讓困意把自己吃掉。
她恹恹疊上被子堆在床頭,接着問:“可樂怎麼丢了?”
“丢了兩天了。”媽媽在她屋子裡轉來轉去,還拿手去摸她書桌,确定沒有灰才滿意點頭,“她晚上老是把可樂放在外面,早上再帶回家裡,我就說這樣不行吧!”
榕城是個和農村接壤的小城鎮,獨居老太太們幾乎人手一隻狗。對于這裡養狗的人來說,遛狗牽繩才是不可理喻的,狗就是要在外面瘋跑。中年人們也有樣學樣,把遛狗繩扔進垃圾桶。但是像可樂家裡這樣直接把狗丢在外面一整夜也是很少見的。
小喇叭的媽媽雖然跟可樂媽媽在遛狗中産生了深厚的友情,但回家後經常說她們家不負責。
小喇叭看了一眼小紅,它趴在地上,小飯碗裡還剩着昨天的狗糧。
怪不得小紅最近心情不好,飯都吃不完,原來是好朋狗失蹤了。
小喇叭經常搬家,雖然總也跑不出榕城這個範圍,但是對于小時候的她來說,搬家是個非常可怕的事。好不容易熟絡起來的同學朋友忽然就分别了。那個時候沒有手機和小天才電話手表,分别了就是真的杳無音信。那個時候她也沒意識到榕城是這麼的小,大家在初中高中還會再見面,還會成為相看兩相厭的同學!
但是那種分離的悲傷至今還在她心中。她永遠永遠都忘不掉,她站在幼兒園門口,握着朋友的手泣不成聲,哭着說不想搬家,身邊是大人們的笑聲,而她心中隻有深深的絕望。她的靈魂從頭顱上面升起來,看着聲嘶力竭嚎哭的自己,蠟燭一樣融化的樹木,積木似的樓房,朋友和自己裂帛般被分開的手,還有大人們面具一樣的臉。
如今的小喇叭望着小紅話梅一樣酸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心裡悄悄呼喚:“小紅小紅,你不想和可樂分開對不對?”
小紅當然聽不見,它坐在那兒玩自己。
“我幫你把可樂找回來怎麼樣?”
小紅似有所覺,擡起頭望了望她。小喇叭大喜過望,但它隻是轉過身用屁股對着她,開始吃它的香噴噴嘎嘣脆小狗糧。
媽媽去廚房切蘿蔔,為了讓她減肥,全家中午一起吃蘿蔔炒土豆絲。小喇叭趴在門邊:“媽!我能去遛小紅嗎?”
媽媽的手裡的刀咚咚咚敲着菜闆,像舞鞋點着地面:“不行,你學習。遛狗讓你弟弟去。”
“我也想去!”
“嘶。”媽媽轉過頭,“高中不能遛狗,忘了是不是?”
“以後我出去上學,就沒法遛小紅了。”
“規矩就是規矩。”媽媽又開始切菜,她把胡蘿蔔的頭尾扔進垃圾桶裡,用水沖洗不鏽鋼盆裡沾着血沫的羊肉。小喇叭也曾想幫媽媽幹活,但是她說什麼年紀幹什麼事,這個年紀她不該做飯。
本來想趁着遛狗尋找線索的小喇叭計劃失敗。她的暑假像是菜闆上的胡蘿蔔,被補習班和作業的刀切成一塊一塊。
還好世界上還要蘿蔔頭和蘿蔔尖存在。她的調查時間,就是蘿蔔頭和蘿蔔尖!用這些被扔進垃圾桶的時間,解決好朋狗失蹤案吧!
早上的物理補習班在學校的物理實驗室裡,授課人就是她們班的物理老師。門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足老師面子,她們得以長驅直入,不必在地下室裡逃竄。
物理課兩小時起步,中途隻有一次休息。往常她都倒頭就睡,今天她在到處找人幫忙尋找可樂。也許是為了預示這一天的不凡,一隻放屁蟲悄然鑽進實驗室,在小喇叭旁邊的筆袋旁邊爬來爬去。
這蟲子放的屁是一種澀澀的氣味,像是煮粥的時候散發出那種平鋪直叙的米臭和夏天瀝青路面氣味的混合體,不是特别刺鼻,但是足夠惡心人。
小喇叭脫下涼鞋準備拍死它,旁邊有人高喝一聲:
“刀下留人——”
大祭司仰頭“咕咚咕咚”喝光了半瓶水,将瓶蓋朝下扣住放屁蟲,礦泉水瓶挪到桌面,輕輕一推,放屁蟲就被她丢進瓶子裡。她扭上瓶蓋,心滿意足地對着陽光觀賞它黃黑相間的腹部:“快開學了,指望着它解悶呢——”
小喇叭眼前一亮,上去挎住她胳膊:“大女士!大小姐!大德魯伊!大自然之王!最近有碰見一隻藍項圈的奶油色小博美嗎?”
大祭司撇嘴:“大女士是誰啊?小女士!”她歪頭想了想,搖頭,“我就一個物理補習班,其他時候都在抓螞蟻,沒看到小狗。開學我會搞螞蟻競技場,輝煌沙漠,自然花園,激流勇進,天空之城,你要選一個賭輸赢嗎?”
“賭什麼?”
“沒想好,你賭就是了。”
“……天空之城吧。”
大祭司拿出學校門口文具店的一毫米厚度紅皮本,在天空之城的冒号後面寫了她的名字:“感謝你對螞蟻新世界做出的貢獻!”
然後她就飄然離去了。
後面一個小時的補習班上,小喇叭一直捏着下巴做名偵探造型,思索着從學校到回家之間,還有誰的消息可以用。
孟含靓秒删的化學筆記,宋悅馨的抖pop風九宮格女團照,普通班社會人的ktv球鞋合照,顔閻寫的oc小段子,北極兔價值連城的二次元金屬小徽章和本子repo,藝術家的針織玩具,情侶互相@的比心影子,姐姐的氛圍感書桌……
诶?這個書桌旁邊的窗戶是……
小喇叭放大圖片,往旁邊看了看,又擡起頭往窗外看了看。
這半死不活葉片卷曲的桂花樹,不就是學校嗎!雖然姐姐P掉了欄杆,但這個角度絕對是在教室裡。
她又看了眼時間,昨天早上九點,配字是:隻有努力不會辜負你。
小喇叭樂了。一下課她就蹦蹦跳跳下了樓梯,擰腰轉身,一個旋風腿踹開教師大門。
不想在家裡學習,甯願頂着诶空調的悶熱空氣也要來教室的姐姐吓得撞上身後桌子,看見她從太陽光裡走出,笑罵道:“要吓死我啊!”
小喇叭在她面前不停跺腳:“快問我怎麼知道你在這兒的?!”
姐姐從善如流:“怎麼知道的?”
“你窗戶外景色暴露了你!一放大就知道了!”
姐姐哄小孩似的鼓掌:“名偵探。”
小喇叭步入正題:“你有沒有看到一隻奶油色博美小狗,戴藍項圈的。”
姐姐家裡隻有貓沒有狗,她想了想說:“我們小區有人養,但養了好幾年,估計不是你要找的那隻。”
小喇叭沒走,她眼巴巴看着姐姐,兩隻手搓來搓去:“那個……這個……姐姐~”
“幹嘛?”
“你算一遍好不好?”
俗話說久病成醫,姐姐說久信成仙。家裡長年的迷信史令她掌握了基本的命理技巧,現在出門支個招魂幡就能當橋底洞人。
她倒是不介意,低頭掐了遍小六壬,算出個大安加赤口。小喇叭聽不懂,問她啥意思。姐姐說:“失物不用找,能自己回來。”
小喇叭堅持:“你不問問我什麼時候丢的?”
姐姐說:“起念動心就能算。而且這東西你真信就輸了。就像我說不用找,你就真的不找了?”
不找是不可能的。小喇叭皺着眉頭下樓,中途和念念叨叨着“奇了怪了螞蟻怎麼少這麼多”的馬老師打了個招呼。走到希臘風走廊前,和下一堂補習班的北極兔碰了個正着。
北極兔是位圓頭圓腦圓眼鏡的女士,留着女高中生特有鲶魚須劉海。她坐着的時候嬌小可愛,站起來身高足有一米七,因此被顔閻賜名北極兔。她也被小喇叭拉住問了可樂的消息,本來沒抱什麼希望,結果她居然真的仔細思考了一陣:“你别說,我好像真的見過。”
她從傳輸助手那裡找到一張照片發給她。那是一張遮臉自拍,照片的主人梳着披發,穿紅格子外套和左胸口有可愛logo的白襯衫,懷裡抱着一隻戴項圈的奶油色小博美,對着商場不透光的深藍玻璃牆拍照。
“這張的小手鍊可愛,畢業我出cos帶。”北極兔笑滋滋指着照片,“但我不記得這個人是誰了。”
“相冊的保存時間也沒了?”
“手機太老啦,不定期清相冊就會卡死。”
小喇叭歎氣:“我手機也是,看作業都要卡一會兒。”
“畢業後換嘛。”
“畢業畢業,什麼都是畢業後。”小喇叭撇嘴,“不畢業,我們還不活了?”
北極兔沒法回答她,兩個人随便說了點什麼就分别了。
北極兔提供的照片是一個過于經典的自拍模闆,指向模糊,甚至看不出拍照的是誰。小喇叭反複拖拽,終于讓她找到幾條線索。
首先,玻璃反光裡能看到一家蘭州拉面。呃……這是全國統一的。但反光裡還有一輛公交車!是18路!
把十八路的路線圖和附近所有蘭州拉面店統一對比,很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沒有重合。
縣城道路天天施工,公交車道變來變去,地圖不能馬上實時同步。但小喇叭不愧是小喇叭,雖然藏不住秘密,可消息不夠多是很難成為小喇叭的。
她向家長開出租車的朋友打聽了一下18路的變道情況,得知四月和六月公交車都有站點增删,把新站點加在地圖上,和舊站點一連線——四月份還真有一次經過了某家蘭州拉面店。
可是,四月份的可樂,還沒有丢啊。
小喇叭找媽媽打聽了一下可樂的特征:奶油色小博美,藍項圈,巧克力色小爪子,肚子上有白毛毛。
那張圖看不到爪子和肚子,沒法對比。
媽媽似乎察覺到什麼,警告她:“什麼時候做什麼事,别搞一些有的沒的。有這時間你不如去把頭發剪了。”
小喇叭死死捂住自己的馬尾:“不剪!”
“為什麼不剪?”媽媽想起來什麼,忽然拍手大笑,“你小時候一剪頭發就哭,為了剪頭發還離家出走過呢。”
弟弟在旁邊嘿嘿傻笑,手揪着小紅的大耳朵:“離家出走!”
媽媽臉一闆:“去罰站。”
弟弟愣住。
“弟弟去罰站。不許拽小紅耳朵,你忘了?再不去讓姐姐揍你。”
小喇叭摩拳擦掌:“我要吃小孩兒咯~”
弟弟嘤嘤嘤着去陽台面壁思過了。上次他反抗命令,被他媽扇了一巴掌,留下了巨大心理陰影。
至少照片的大概時間已經鎖定了,小喇叭一路滑朋友圈,順着時間線,硬搜。
她就不信了,這個年級還有北極兔加了而自己沒加的人?除非對方屏蔽自己,否則不可能找不到。她可是連劉征蘭和顔閻都加上了。
奇妙的是,她還真沒找到。
怎麼可能啊!她平時什麼都不發,隻窺屏,小道消息從來都是線下說!這都能被屏蔽?
她在樓上抓耳撓腮,小區公共設施那邊在嗚嗚鬼叫。放了暑假小孩兒橫行,到處都是尖叫瘋跑的臭小鬼。小喇叭一怒之下拎出弟弟,給他派遣任務:“去,把樓下小孩趕跑,姐請你吃奶酪棒。”
弟弟樂颠颠去,灰溜溜回,他說姐姐是壞蛋,樓下沒有小孩,隻有兩個大孩子。
小喇叭怒了,她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大孩子管不住嘴。她一路沖下樓,直奔花園,跟兩個意想不到的人打了個照面。
讨厭鬼坐在秋千上,一邊晃蕩一邊鬼哭狼嚎。皇後坐在秋千的另一邊,雙手繞過繩索玩手機。看見她來,揚起下巴打了個招呼。
小喇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腦子裡牽起紅線,釘上大頭釘和照片,立起一張偵探線索版。
讨厭鬼和戀愛腦分手後一直在空間發傷感文案和啤酒配圖,還有什麼“再也沒有人能像她一樣愛人,再也沒有人能像我一樣愛她”,明顯沒走出來。而戀愛腦已經和現任在求贊求評求99了。皇後對讨厭鬼的空間一條不落地點贊,多次互動,放假後又單獨和他出來玩。因此事情的真相是……
“哦~”小喇叭意有所指地起哄。
皇後笑嘻嘻:“哦什麼?”
“我不說,你懂的。”
讨厭鬼停止鬼哭狼嚎,聲明道:“我心裡隻有念念。”
皇後無所謂地繼續玩手機:“對對,我們是朋友。”
小喇叭說:“我不管你們是什麼,别嚎了,吵得慌,一會兒有睡午覺的大爺出來罵你們。”
皇後道:“我們怕他?”
“主要是我也嫌吵。”
皇後比了個ok。
小喇叭回家裡刷題,小紅在外面和弟弟玩。她撐着下巴出神:可樂,去了哪裡呢?
大概八九天後,一條新消息傳來:可樂的項圈找到了。
線索提供者商博良去買雪王,從後路抄近道回家的時候,在撿垃圾的老太太家門口看到了一條藍項圈。想起小喇叭的請求,她留了個心眼,拿回家洗了洗(不在河裡洗是因為河水實在太髒了),拍照問她是不是這一條。
小喇叭悲喜交加。喜是因為這真的确是可樂的項圈,悲是因為後路總是過大貨車,隻有可樂的項圈在這兒,可樂怕是……
活要見狗,死要見屍。小喇叭仍然在蘿蔔頭時間堅持尋找可樂,她甚至打入了三個小區的老年人情報網,請求他們幫忙留意走丢的小博美。
日夜輪替,轉眼一個月過去,大祭司的螞蟻戰争已經有三十幾個精神股東,讨厭鬼仍然時不時鬼哭狼嚎,可樂還是不見蹤影。
難道大偵探小喇叭的推理之旅就要在這裡結束了嗎?當然不是。某天小喇叭偷偷刷手機,她傻笑着短視頻嘩嘩流過,一個熟悉的東西忽然從她眼前略過。
很多八卦都藏在這種不足為人道的小細節裡,她沒有忽視那種熟悉感,把視頻拖回去,看到某個大學舞蹈社的學姐們在錄女團舞的視頻。
這本來沒什麼,就是這些學姐們的衣服怎麼看怎麼眼熟。
白襯衫,左胸口的可愛logo,小手環……
那張照片!
小喇叭打開北極兔提供的照片,和短視頻裡的女生一對比,果然是同款!再根據她們打的标簽,一看就知道是哪個女團的粉絲。
把這個年級追女團的、會發氛圍感遮臉自拍的、會穿搭的女生挑出來,根據身高和身材一一剔除,依然剩下幾個。
她一咬牙,動用自己還算好的人緣,把剩下那幾個挨個問過去:“江湖救急,找狗!照片裡是你嗎!”
終于,經過兩天的排查,終于有一位女子承認了罪行:“是我。”
該女子就是戀愛腦,她用京阿尼女角色頭像,對話框有炫彩特效:“你要找照片裡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