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公冶長,她又開始覺得無聊了。是的,是的,子彈劃過臉頰的觸感極其真實且刺激,可是知道這些東西不會傷害她之後,這種刺激的感覺也變得無聊起來。不過是4D影像而已,有什麼可激動的?
第三天,天空沒有掉落任何奇怪的東西。那是最後一節課上課前,她打着哈去接飲用水,炒香的油和肉類脂肪的香氣在炎熱的午後彌漫,那股甜香氣仿佛是混進菜肴裡的冰糖。她邁出左腳去捉下一級台階,腳下忽然一空。
一切都輕起來了。
課桌、闆凳、試卷、計算器、儲物櫃、MP3、空中亂纏的耳機線、水杯裡的液體、馬尾辮和衣角的弧度,都呈現出上升的曲線,最後所有東西都慢慢懸在半空,仿佛在看不見的水中漂浮。
重力改變了。
公冶長試探性地向下發力,重新站回地面上。她揉揉脖子,膝蓋彎曲,身體下沉,然後猛然向上躍起,身體輕巧得像一片羽毛。她飛過整段走廊,在撞上牆面前用雙手撐住,再蹬着它反向走上天花闆。
沒有重力,血液不會倒流,頭腦不會發暈。
下如同上,上如同下。
風穿過她的四肢和發絲,脫離地面的快樂令她在空中低聲輕笑,笑聲湮沒在其他飛行的學生同樣歡快的聲音裡。
第三天結束了。
第四天,地闆上冒出海浪,每一層樓都被隔開,樓層的面積不知為何變得極大,五六個班順水漂流居然不顯得擁擠。會遊泳的同學潛下去,說底下得有兩米多深。
學校的半牆剛過一米五,怎麼可能會有兩米多深的水?
誰也沒法回答。
不會水的學生扒着課桌,其惶恐仿佛泰坦尼克号撞冰山後的羅絲。神奇的是,隻要爬到課桌上,課桌的整體就會拉長變窄,中央自動凹下去,周圍翹起來,變成一艘小小的舢闆。劉征蘭坐着小船逮着人就問:“為什麼課桌能浮起來?F不等于肉野雞尾排了?”沒人回答她,大家碰見她就潑水。
小喇叭借了身體乳,直接把腦袋泡進水裡洗。藝術家緊急搶救自己的手帳本和漂亮膠帶。還有幾個就着水用身體乳洗頭的。
北極兔倒拿課桌椅,用靠背那一面當漿狂劃,王海同把自己的桌子和她的拼成一條舢闆,提着涮筆筒從海裡舀水,被她們掠過的路人都得到劈頭蓋臉一通澆和一陣瘋狂的怪笑。
康爍影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副墨鏡,悠哉悠哉地跷着腿飄過來。說來奇怪,她這一副新打扮,球球居然沒給她加亮晶晶的濾鏡,可能是智械怕水吧。
沒有濾鏡,康爍影也放得開些,開始到處惹别人。她撞衛絮一下,她道歉,撞公冶長一下,被彈開,撞顔閻一下,被潑水,撞劉征蘭一下,被抓着問“科學去哪了”,她趕緊腳掌撥清波劃走了。
衛絮在後面追她:“墨鏡哪裡來的?”
康爍影拉下墨鏡,從鏡片上面一挑眉毛:“老師辦公室飄出來的。”
“那老師呢?”
“沒看到。”
兩個人相對無言,沉默片刻,她們都叫起來:“壞了!老師呢!”
兩人搶過北極兔的椅子,左一劃右一撥,歪歪扭扭闖進老師辦公室。老師辦公室裡的桌子都是加厚加料三個工人才能擡起來的人造闆,腳趾撞一下桌腳人趴下了桌子沒動。即使是在這麼不科學的場景裡它們也沒能浮起來。所有老師站在辦公桌上,感動地看着門口的學生,場景非常像某部知名電影,語文老師甚至舉起手高呼:“Oh captain!my captain!”
衛絮劃着椅子就沖着數學老師去,數學老師大義凜然一揮手:“别管我!先救主任!”
主任一揮手:“别管我!先救校長!”
康爍影在這種事情上意外地聽話,她按職位去救了學校裡“最值得救”的幾位人物,其餘教師的職稱過于混亂,誰也說不清誰是誰的上級,她隻好點兵點将決定先救誰。
英語老師在沖出辦公室的一瞬間沖所有人大叫:“同學們不要害怕!”
同學們本來不害怕,一看到他立刻作鳥獸散,一邊劃船一邊恐懼大喊:“不要布置作業!”
“英語報紙呢?”
“也不要!”
康爍影救出周天子的時候,辦公室隻剩下零星幾個老師。周天子爬得特别高,她把自己整個人都卡在兩根暖氣水管之間,幾乎下不來。康爍影把她腰間的肉推出去,又把她的腳強行擡起來,以側身的方式把她推出去。但是周天子的柔韌性過于差,康爍影和她大腿根的那條筋纏鬥許久,周天子終于在疼痛中強行把自己的腿拔了出來。
她拔出來的時候顯然沒有通知康爍影。康爍影手下一空失去着力點,身體随着慣性撞上暖氣管,然後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左腳向後略退,身子便失去了平衡向“海面”摔過去。
這個時候下面一個人都沒有。康爍影的手臂在空中一通亂抓,試圖握住什麼,可是窗簾和周天子的袖子都從她指尖擦過,她隻好努力調整呼吸,企圖不讓自己嗆水。
水流“滋”地噴濺,有什麼東西停在她身下。她的後背沒有接觸到水面,而是被一雙手臂穩住了身形。
公冶長歎了口氣,頂住她的肩膀讓她坐起來。她的舢闆後面放了一個瓶身凹凸的空塑料瓶,剛才的“滋滋”聲應該就是她把瓶子裡的空氣壓縮,放進水裡當推進器的聲音。要是讓劉征蘭看到,她又要發瘋。
康爍影聽說了公冶長背刺郁霖雨的事,本已經把她劃到壞女人範疇裡,沒想到她居然會做好人好事。她有點結巴地說:“謝……謝謝啊……”
公冶長甩了甩濕漉漉的手:“随手的事。”
她們劃出辦公室時,衛絮把最後剩下的數學老師也救出來了。這對師生誰也沒說話。
在找到安放數學老師的課桌後,她登上課桌劃去别的地方了。衛絮在原地打了個轉,一顆在抽屜裡融化得像軟橡皮泥的潮濕太妃糖從她口袋裡掉出來。她撿起來看了看,是數學老師以前常給她的那種。
她“呵”了一聲,剝開糖扔進嘴裡:“逗小孩兒的玩意兒。”
這四十分鐘結束後,一切海水都消失不見,甚至連身上的濕意都沒有了。站在課桌上大喊“七點鐘方向有寶藏”的船長和水手們灰頭土臉踩着椅子滑下來。洗頭的幾個人沖進水龍頭下沖泡沫。北極兔和王海同的聯合攻擊卻一直留在人們身上,因為她倆的水是從水龍頭接的。
第五天,所有人變成了各種各樣的動物。地上爬滿蚯蚓和鼻涕蟲,還有臭烘烘的黃鼠狼。變成貓貓狗狗的學生到處奴役黃牛和羚羊,要它們馱着走來走去。
第六天,學校變成中世紀城堡,到處都是蝙蝠、結網蜘蛛和會動的铠甲,禮堂裡那架鋼琴無師自彈,陰影裡隐藏着披被單的幽靈。
第七天,一樁“受害者不應該存在”的殺人案在天井發生,在場所有人都有嫌疑。挨個排查後發現是被害者的光頭太亮,被老鷹當成砸烏龜的石頭,就這麼被砸死了。
所有人都無比興奮。這些異常既不傷害人,也不會影響生活,作為生活的調味料正正好好。而公冶長也隐約回想起來那股如影随形的香氣究竟是什麼。
梅花。冬初開在學校外的圍牆上面,帶着茉莉和水果的甜香和一線雪的凜然,幽幽伶伶的梅花。
第八天,加課的第十七天,也是最後一天。
今天會發生什麼呢?
每個人都翹首以盼。
而公冶長又感到無聊了。
光怪陸離的混亂足以讓她從無趣的生活中暫時解脫。她享受瘋狂且脫離常識的快樂,但很快又意識到這種混亂的虛僞和無用,從而回歸厭倦。
這些混亂到底是什麼造成的?怎麼會毫無征兆地出現又忽然消失?它們是什麼原理?能被人類解釋嗎?它們是虛假的嗎?
公冶長在走廊上思考這個問題時,身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公西華站在她身後,出于取暑假作業、露面報平安或者放假前跟朋友們道别,種種原因之下,她站在了這裡。白T恤冰絲褲,脖頸到衣領的皮膚像一把倒置的白扇子。
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暑光一陣冰涼。
兩個人互相點了點頭,并肩走進教室。兩個人儀态端正,不急不緩地經過一排排座位,迎着探究的目光,拉開椅子,放下書包,胳膊支上桌面,筆袋放入課桌左上角,“叮咚”,上課了。
一整天裡,公冶長沒感覺到無聊。
那一天,什麼也沒有發生。梅花的香氣不再來。
加課第十七天的晚上,公冶長回到家裡的燒烤店,将書包放到後廚的躺椅上,把一個碟形的合金産品從收納袋的角落裡掏出來,直奔角落裡那位常客,将那東西放到伊桌上。
“拿走吧。”她說,“我不需要。”
銀芯梅舉起那個碟形道具看了看,眼睛裡閃爍着奇異的光芒:“你對造景間不滿意嗎?”
“還好。”公冶長說。
“除了造景間,我還有很多别的東西。星球演奏的演唱會,可以在宇宙裡飙車的氣态行星,建在整個星球中間的大型體育場。你都不想要嗎?”銀芯梅的聲音纖細而遙遠,“隻要你願意和我走,我可以在法律允許的限度内,把一切都給你。隻要你同意在五十年後,由我随意處置你的身體。”
公冶長冷靜地敲着桌子:“那個時候,我已經死了吧。”
“就是要死去的你。如果你不死,我可以用保證無痛的安樂手段帶走你。”銀芯梅說,“放心,我會好好對待你的身體。我想把你作為一具新的寄生軀殼。”
“我都老得不能動了,臉和身子都垮了,這具身體還能用嗎?就算能做手術延長壽命,你也不太劃不來,更方便的是去找更長壽的種族吧。”
銀芯梅咀嚼着鐵簽上雞的屍體,将它化為自己身體的養料:“我不在乎壽命。我需要的,是你的思維呀。你的記憶蛋白始終在你的腦海裡,而我隻是植物。我有可能完全變成‘你’,也有可能帶着傳說中的靈魂變成‘你’和‘我’,還有這具身體原主人的混合體。移植對‘你’和‘我’的性格,都有很大影響。而你是我觀察到的人類裡最有趣的一種,你的道德像雲一樣沒有形狀,你會抛棄同學,也會奔走救人,你會向外洩密,也會幫助朋友,我非常想探究你的思維方式。并且,你在有趣的人裡最趨利。我相信我的條件會讓你滿足的,李盛禾女士。”
面對李盛禾的沉默,銀芯梅補充道:“如果你擔心自己的權益無法受到保護,那麼我有一條安全措施。雖然藤發人的寄生一直頗受争議,沒有具體的法律保護,屬于灰色産業,但你的同學裡有幾位已經獲得了瞬間跨越空間的能力,她們的人品值得信任。隻要你同意,我就會和她們交涉,讓她們定期來看望你,保證你的安全。”
李盛禾——也就是公冶長——女士,思索了片刻。最後把手指按在造景間上,将它推回銀芯梅面前:“不了,謝謝。”
銀芯梅歪着腦袋看向她:“為什麼呢?是條件不夠豐厚,還是你覺得仍舊缺少安全感?”
“都不是。”李盛禾說,“我不覺得這些東西能帶給我足夠的樂趣,李桐淑一回來,它就檢測到我的快樂,不再造景了,說明它也就那樣。”
“可是根據寰宇匣的測算,你們兩個畢業後分道揚镳的可能性很高。”四根手指輪流覆住銀芯梅自己的臉頰,擡起來,再落下,像是不停歇的馬蹄,“抛開那個總不靈驗的工具,我相信你也能看出來。你和她隻是比較聊得來、坐得碰巧很近的同學,僅此而已。你和她未來的計劃裡都沒有彼此,遲早會分離。”
李盛禾的目光空茫地落在燒烤店油膩膩的桌子上:“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留下?”
“因為快樂是真實的。”李盛禾淡淡道,“我非常喜歡她,我也喜歡我們之間的友情。即使它指向分離,也難以沖淡其中的樂趣。如果我和李桐淑之間有快樂,那我未來和别人也會有。如果她是最後的快樂,那也沒關系,至少我要親自走到這條路的盡頭,而不是把為它标出明确的界線。”
“即使錯過另一個世界的快樂?”
“你不能保證它能讓我快樂。”
“這個世界就可以嗎?”
“至少在畢業之後,我們的友誼會維持一段時間。這一點快樂我是能保證的。”
銀芯梅笑了起來:“好吧,我明白了。”
李盛禾用可樂罐跟他的芬達碰了個杯,氣泡飲料和薄鋁片的碰撞像是桌子上下起了小範圍的雨。熱浪逼人的空氣随着軟玻璃簾的開合湧進室内。
暑假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