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家境貧寒、羽翼未豐,無法給父親帶來鮮花和金銀,但我可以用我的成績來回饋他。在本學期的期末考試中,我獲得了最佳進步獎,我相信,在父親心中,這一定是最好的禮物!
父親,無論是否貧困,我都感謝你給了我這條生命,感謝你帶給我的愛,我将用一生一世來報答你的恩情!”
張曉怡讀完演講稿,惡心得一直幹嘔,喉嚨裡像是有一個空洞,無論如何吞咽、進食,都無法将它修複。
不僅是關于父親的措辭讓她惡心,還有家境貧寒。
為什麼要寫家境貧寒?她不是進步獎嗎,怎麼看起來進步反倒像是貧窮的襯托?是,她爸都沒工作,媽媽偶爾擺攤賺點小錢,她家靠四位老人養着。但是為什麼一定要強調?讓這些人路過時拍拍肩膀說一句“真可憐”嗎?
要是他們抛過來一沓錢,她倒是願意衡量一下利弊。可是甚至沒人給她錢!人們滿懷同情心地感慨一句,像是觀察動物園裡的狐狸一樣憐惜而善良地看着貧窮,留下三言兩語,然後徑直離去了!她是什麼功德刷票機嗎?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張女士?”
張曉怡猛然回神。
顔閻龇牙咧嘴:“松個手呗,我膀子真的很疼。”
張曉怡立刻放開顔閻的手臂,繼而有空觀察四周。
“不對啊!”她幡然醒悟,“這哪兒?”
“我家樓下。”顔閻道,“我把你拐賣了。叫吧,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我錯了。”
張曉怡放下準備掐她的手。
“你不是沒傘嗎?我就把你繞到我家來了。等我進了樓道,你就打着傘回去,明天早上再帶給我,反正我家還有傘。”
張曉怡一頓。說實話,她也不太想打顔閻的劣質傘。但一想到可以推給顔閻,心裡多少好受點:“行,我收下了。”
“好的,下面我要進樓道了。你的傘要在進入屋檐之前撤開,又不能讓我淋到一點雨。這是組織上對你的考驗,成功之後,你才能操縱更精密的機甲,明白了嗎?”
“……什麼組織?”
“你别管,你就說聽懂沒有?”
“聽懂了?”
“好!一、二、三、撤!”
顔閻回家後換下濕漉漉的T恤衫,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媽媽在窗邊鞠躬。媽媽不明所以,一邊把碗裡削好的蘋果往她懷裡塞一邊啃果核:“拜什麼呢?”
“拜天。”顔閻神情堅定,“我希望明天早上醒來學校已經被淹了!”
媽媽笑嘻嘻地把鐵叉子伸到碗的最下面:“那媽媽也幫你拜拜,最好明天别辦活動了。”
顔閻趁媽媽假裝雙手合十的檔口,把蘋果片塞進她嘴裡。雖然媽媽說着“媽媽不吃”,但她還是把那一片吃掉了。顔閻靜靜觀察她下颌的幅度,确定她咽下去之後又遞上一片。這次媽媽以怕涼為借口,說什麼也不願意吃了,就算她撒嬌帶威脅也沒用,她隻好氣鼓鼓地自己離開。
她的願望不出意料地落空了,學校就是有這種魔力,讓一切阻擋上學的不可控因素全部失效。
第二天上學時,雨已經停了,天空呈現一種鉛筆塗抹的亮銀灰,地上是一串挂着一串的小水窪,随處可見小拇指蓋大的灰蝸牛殼,裡面房客失蹤,僅餘空宅。走進學校後還來不及互相問候,就聽見學校後面的農村傳來此起彼伏的□□叫:
“你好呱。”
“好什麼好呱,這麼多蜻蜓我一隻都沒抓到。”
“很好了呱呱。你看那面牆後面的倒黴蛋每天上學十二個小時呱。俺們睡覺都不止十二個小時!”
“你說得對!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呱!”
康爍影聽不懂它們說話,以上都是臆測的。但她還是為她要上學□□不用而氣得發瘋,當即發了條朋友圈:“到底什麼樣的遠大前程,值得把每一個四季都錯過。”然後配了一個山雨欲來的氛圍感照片。零人點贊,全在線下咒罵學校。
這一天仍然氣壓低沉,可下午有一個父親節活動,這讓大家多少有點盼頭——原諒他們吧,他們是高中生,即使明知這活動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慰藉,他們還是會對所有名叫“活動”的事物抱有期待的。
這個活動在下午放學和晚自習之間舉行,和自己的父親許久沒有對話的學生們開開心心地領着自己的父親走進伸縮門,穿過夾擊在職校和小區之間毫無裝飾物單純是為了延長上學路程的五十米小徑,進入門口有兩個青花瓷瓶的希臘風大門,欣賞搭配園林鵝頸椅的西式走廊和天井裡類似遊泳池的藍白地磚,最後直上二樓進入禮堂。
此時大家都意識到了為什麼要舉辦父親節感恩活動,而不是母親節。因為榕城的禮堂甚至裝不下全校同學,更别提同學的家長。父親節時高三已經畢業,隻要委屈幾個學生站着,還是可以勉強塞下的。
校長為這個活動殚精竭力,每天八點醒十點睡,甚至特意染了個頭買了個表。雖然他平時也買表,但這次的表顯然有着不同的意義。
這可是他來到三中空降校長後的第一個大型活動,他決心把這個活動辦大、辦好:首先創新形式、廣泛宣傳,極力營造學習與娛樂相互結合的學習方式。其次創造性得開展多種形式的學校文體活動感恩活動,激發學生們的想象力、創造力,讓學生樹立正确的價值觀……
為了校長的殚精竭慮,教導主任每天十二點睡六點起。經過這一次的活動,他意識到父親的缺位的确是現代社會中不可忽視的現象。有無數個學生跑過來問他:“老師,我能不參加這個活動嗎?”
教導主任委婉詢問:“抱歉,他們什麼時候去世的?”
學生們愁眉苦臉:“比那還糟。他們還活着,并且真的想來。”
他感慨萬千,趕緊給女兒打了電話。他可愛的小天使前幾天還坐在他懷裡甜甜地撒嬌,讓他買一副拼圖。他當時怕女兒玩物喪志,狠心拒絕了,現在想起來,女兒的眼神真是令他心如刀絞。
打通電話後,他溫柔地問女兒還想不想要守護甜心的拼圖,他下班回家就帶一副給她。女兒說:“你清醒一點吧!我研究生都快畢業了!”
孔丘非常厭惡形式主義,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隻能在課堂上跟學生罵校長和教導主任來發洩憤怒。然後在教導主任進門通知她禮堂集合時奴顔婢膝。周天子無所謂,為了打發時間,她決定坐在宋悅馨身邊聽她吹捧自己。雖然宋悅馨父親的吹捧水平不如他的妻女,但也算得上是小有作為。
這場活動裡最輕松的就是學生們。他們一點睡六點起,下午還能見到自己的父親。大家不約而同地詢問:“爸,我今晚咋吃飯?”
大家的父親不約而同道:“找你們媽去。”
張曉怡和校領導們坐在第一排,将手裡的演講稿捏得發皺。
與此同時,禮堂外有兩個好事分子正在上自習。
顔閻女士和劉征蘭女士舉筆相慶。
榕城作為一個衰敗的能源城市,人口外流十分嚴重。二人的父親均在外地長住,她們享受喪偶式育兒十七年之久,如今再一次吃到紅利。在這個重大的節日,校領導考慮到兩人在不符合傳統價值觀的家庭狀況,以及對權威極度不服從的前科,判處二人自習之罰。
除她們之外,全班也有不少老一輩帶大的孩子。大家都為自己逃脫形式主義囚籠而歡慶,幾個班的人偷偷摸摸聚在一起玩教室裡的一體機。
窗外天色依然陰沉,雲層間隐隐透出的光線像碗邊嗑過的蛋清。學校房頂上很高很高的地方,能看出一點陰雨稍霁的影子,那裡的雲開了一個大洞,珍珠光澤的雲邊打着小小的卷。
這時候外面有人敲了敲門,一張小巧的臉探出來。
“顔閻和劉征蘭在嗎?”一個聲音說。
大家低頭一看,是個小升初階段的可愛小姑娘,圓圓的眼睛配着幾乎平直的下眼睑,看上去很像擡着眼睛看人,臉上不像其他小孩那樣笑滋滋,而是沒什麼表情。隻有一對眉毛往下撇,看起來老大不高興。
鈴铛!
顔閻謊稱這是自己的小表妹被帶過來找自己玩,然後蹦蹦跳跳地跟劉征蘭走出去:“呀,鈴铛。你要毀滅世界嗎?”
“沒這本事。”鈴铛撅着嘴,“有一個、很小很小很小的問題哦。”
“……什麼問題?”
“就是……哎呀……”她扭扭捏捏,“盡管我們的行動迅速結構嚴密,下級卻未能将消息傳達到位,因此很難徹底消滅錯誤。我們承諾将從嚴治理加強培訓,争取做到少犯錯,常反思,不松懈,多行動。今年都能夠把“史上最嚴厲”的“信息傳遞”不折不扣落到實處,嚴管重查,抓幾個典型出來……”
“停止,申論停止。”高一就堅定地把政治踹了的顔閻大叫,“你再說我們就走了!”
“就是、那個……”她完全放棄了扭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幸災樂禍,“消息傳遞出問題了。有個著名娛樂節目叫《是财迷就下一百層》,在宇宙内特别有名,覺醒聯盟和柯瑪社會的高層尤其愛看。節目組最新的拍攝在隐者星系群,你們地球未經上報的時空跳格子影響了量子方程式的計算,扭曲時空的引力把它們的格子引過來了。
可是呢,兩邊的一些高層都認為節目絕對不能停播,它們當天要舉辦重要會議——其實就是一些上流人士的聚會。于是我們解決了你們的跳格子問題,節目組聽說危機解除立刻繼續跳格子。可是出于一些官僚主義和結構冗餘,節目組不知道危機是非法跳格子,我們也不知道節目組不知道這裡的危機是跳格子……
總之,《是财迷就下一百層》的節目組定位出錯了,馬上就會在這裡出現,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劉征蘭看了看天上開洞的雲:“馬上是什麼時候?”
“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