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學校發癫,聽說有領導的領導的領導的領導來檢查,于是花大力氣把舊樓裝修了一遍,還撿起了發展興趣勞逸結合的口号,辦起了興趣班。
說是興趣班,其實就是做做樣子,大家都知道領導一走興趣班就會中止,但不用上課還是很好的。所以沒有多少人真的按照自己的愛好選擇興趣班,更多的是給自己的老師捧場。
顔閻對興趣班過敏,當場就想跑。結果孔丘說不參加興趣班的在教室自習,她隻能忍着惡心做選擇,至今還在遊移不定。
劉征蘭加入了天文社,康爍影不出意外地進了樂隊培訓社。大家都有美好的未來。
很反常識的是,整個學校人最多的居然是橋牌社。
大部分人此前從未聽說過橋牌的名字,原以為是一種類似鬥地主的輕松愉快小遊戲。結果聽說光是規則就講了兩節課。據說這個遊戲結合了線代、邏輯、博弈、心理等技巧,特殊名詞能記滿兩頁紙。
這麼一個冷門遊戲是怎麼擁有這麼多社員的呢?社員們是這樣說的:“不知道啊,我們班主任讓我們來我們就來了啊!”
非常具有探索精神的顔閻和劉征蘭為了搞明白這件事,專門回去查了查,下午就帶着不同的消息回來了。
劉征蘭說70-90年代,中美曾經有過一小段橋牌外交,而且兩邊的領導人都對橋牌很有興趣,應該是那個時候流行起來的。
顔閻去看了她爺爺的書架,翻到了好幾本橋牌基本入門和橋牌教學,根據她奶奶的證詞,在她們的上上輩,橋牌真的曾在榕城走俏,隻不過如今已經完全沒落了。
“到時候領導來了,全社所有人連叫牌都不會就完蛋了。”
“說不定呢。”劉征蘭說,“昨天教規則的時候,全社就四個跟家裡老人打過橋牌的學生,結果就死在胡亂叫牌上了,被咱們這兒的保潔阿姨殺得落花流水。”
康爍影一頓:“……掃地僧?”
劉征蘭:“說明我們這兒師資隊伍老化,保潔阿姨都是奶奶輩的。”
“确實。抓緊讓人家拿上退休工資比較正經。”
“實在不行也可以聘她來當橋牌老師。”
“那你想把橋牌當成必修課?”顔閻故意問。
“我可沒說!”康爍影雙手交叉在胸前,“我隻玩鬥地主。”
與此同時,她們口中的掃地僧站在籃球場最邊緣的塑膠地地面前。芒草和竹梢編成的麥黃色掃帚撥開地上的草屑、秋天留下的脆而幹的枯葉和一些欲蓋彌彰的草皮,露出了下面白色的跳格子。
是誰在玩跳格子呢?
格子由九個長方形方塊組成,最上面還蓋着一個半圓形的“頂”,畫得還算規整。
如果這是用那種整體發灰,在石頭上能畫出白色圖案的粉筆石畫成,那它更有可能學生們畫的。如果它是用真正的粉筆畫的,那它就是一位童心未泯的老師留下的一個美麗的秘密。
這一刻,她真希望這是由一個老師留下的。她想象一個女老師,個子不高,臉圓圓的,有着脂肪流失後耷拉的眼皮和有點黑的皮膚。留着燙過的、方便面一樣的花白短發。她對學生們有點嚴厲,但是很會教書,任何人隻要問她題,無論聰明還是愚笨,她都會竭盡所能地講解。在學生們因痛苦而流淚時,她會遞上一杯熱水和巧克力棒,用自己的經驗去開導他們,于是學生們都很喜歡她。教師節的時候,她的桌子上沒有金首飾和禮盒,但是會有一大捧康乃馨和所有學生簽名的賀卡。
有一天,她突然累了。學生很可愛,教書也很快樂,但她還是不可避免地累了。她老了,已經絕經了,再過幾年就要退休。她每天晚上都要去一趟廁所,早上五點多就會醒來,看着霧霾藍的天空,她心想:我确實不年輕了。
以後要做些什麼呢?離開了學校,我要去哪裡呢?去給孩子們帶孩子嗎?他們會不會嫌棄我是個老太太,已經跟不上現在的時代了?躺在家裡看手機也不是個事兒,我天天教育學生們不要老看手機,不能說一套做一套呀。那去見朋友嗎?朋友們都多年沒見面了。有些已經死了。我現在去,人家也有自己的事,說不定還不願意見我呢。我們小時候,隻要有人來找,無論何時都會跑去見面的。一起摘蘋果,扯地下甜甜的草根抿着吃,拿地上的灰石頭畫跳格子,那樣的時光,居然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
她想到這裡,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跳格子,好久沒跳格子了。
這個念頭像一滴清水裡的蜂蜜,甜甜的滋味融化在水的每一口裡,隻要細品,就能抿出那種回甘的花香。于是在講台上,在辦公室裡,在教職工大會上,在失眠的夜裡,她總在想:跳格子,好久沒跳格子了。
在某一天下班的路上,她突然站住了。來來去去了三十多年的操場,變成自建房的麥田,遠方那毫無遮擋的火紅太陽,還有搖動着她心房的風。一切都深了,濃了,鮮豔了,她小時候那樣的景色突然回來了。她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為什麼不去畫個跳格子呢?
她跑到籃球場旁邊的綠化帶裡,試圖撿出兩塊小時候才有的粉筆石,可是那裡什麼都沒有。她摸了摸口袋,呀,有一截斷掉的粉筆頭!肯定是寫闆書時斷掉的粉筆掉進去了。
她在籃球場邊比比劃劃着畫出了一個跳格子。她看着看着,越看越喜歡。脆弱的骨頭一下子年輕了,灌滿了歲月的沉重身體一下子輕盈了。她着迷地翹起左腳,跳進了粉筆畫的格子裡。
單腳,單腳,雙腳,單腳,雙腳,轉身,雙腳,單腳,雙腳,單腳,單腳,落地。
落地的瞬間,她還是感到了歲月對她的改變,就像海水侵蝕岩石一樣,身體上的虛弱,是多少蝦皮和牛肉都補不回來的。
至少跳過啦。總不能七老八十了再跳吧。她揉着膝蓋想。這個跳格子就留下吧,用樹葉和草皮蓋住,不然讓别人看見多害臊。要是學生們看見了……那就看見吧。讓他們像我小時候一樣,玩一玩跳格子。可以暫時把書放下,把筆丢下,大家都來起哄,都用膝蓋和骨頭去對抗重力,這會是多開心的事。如果它能留得久一點,那就等我八十歲再跳一次。到時候,我的朋友們也退休了,活着的人們都來玩小時候的遊戲,那該多好。
保潔阿姨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情不自禁地踏入跳格子裡,跟着記憶裡的節奏,一步一步地跳過去,單腳,單腳,雙腳,單腳,雙腳。
她落在半圓形的頂裡面,然後,世界就悄無聲息地改變了。
一個女生急匆匆地跑過來:“宋阿姨!”
保潔阿姨一愣,平時學校裡的學生隻跟她打招呼,很少主動找她做什麼:“唉,怎麼了孩子?”
“我要向你挑戰!”女生“嘩啦”從校服裡抽出了牌套,“學校橋牌的最頂峰之一——草花1,接受我這個草花的挑戰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