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對坐在這荒涼的長桌,頭發像光透過的簾幕。
你和我吞咽苦果在這瘋狂的國,吃它的紙頁也嚼它智慧的幹枯。
你和我眼神流轉在這萬籁俱寂的時刻,共飲的杯中漾滿驚惶的淚珠。
你和我,誰都不做,誰都不說,隻是沉默,為這命運,為這遲暮。”
以上是顔閻和劉征蘭合著的《補作業之歌》,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以寫意的方式呈現了高中生活的痛苦,集體生活和應試教育對學生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
第一段描寫了伏案疾書的場景,第二段表達了互相抄襲的急迫,第三段體現了課代表逼近的慌亂,最後一段寫出了誰也沒寫完作業的絕望。
馬老師在辦公室朗讀這些小紙條時,老師們反應平平,她隻能自己把小紙條看了一遍又一遍,在角落裡無聲狂笑。
馬老師在二班和四班教生物。在她眼裡,高中生早已不是那種讓人逼着學的年紀了,想學的她會教,不學的她也懶得管。
顔閻就屬于那種不學的。
她并非主動不學,而是被動不學——她天生就覺多,高中的作息讓她痛不欲生。她也和老師家長配合着想過辦法:幹嚼咖啡粉,口含薄荷糖,太陽穴塗風油精,一犯困就去後排站着,一律沒用。老師也隻能放任自流。
顔閻不大記仇,非常典型的對事不對人,和她鬧過矛盾的人也很快就能和好。醒着的時候總是笑嘻嘻,就是犯倔的時候很吓人。什麼東西都知道一點,但哪一門都不是特别好。所有老師對她的評價都是:“聰明,但不用在正道上!”
而二班的劉征蘭和顔閻正相反。她瘦且高,戴眼鏡,瞳仁圓潤,看起來相當溫和,實際上不怎麼愛說話。
劉征蘭的成績穩坐年級第一寶座,次次都能甩第二名二十多分。中考時,臨江市重點高中給了榕城的兩個名額,她毫無懸念地占據一席。但讀了半年,就因為一些原因回到榕城讀書。
這兩個人隔着班級,不知道怎麼成為了朋友。從此風雲變色天地無光,所有老師的噩夢開始了!
一夜之間,四班所有人都擁有了外号,英語課代表慘變商博良。語文老師手下兩員大将合稱:公西華與公冶長,語文老師也因此得名孔丘,至今還有家長稱呼她為“孔老師”。雖然學生自己無所謂,但孔老師本人非常憤怒,感覺尊師重道的優良傳統全被毀了。
所有老師的權威都受到了挑戰。教導主任不過是拽着一個雙馬尾女生的頭發說她在吸引異性注意,顔閻便立刻長出了齊腰長發,在學校内招搖過市。物理老師不過是提了一嘴“男生理科學得好”,他的得意門生劉征蘭便欣然交了白卷,平均成績驟降。
兩人的前科數不勝數,她們的相遇,堪稱三中老師的史詩級失誤,老師們細心複盤,最後沉痛發表結論:她們的父母當初就不應該相遇……不對!她們的祖先就不應該從樹上下來!
馬老師覺得還好。年輕人就是要計較這些事才叫年輕人嘛。她年輕的時候當過文青,寫過詩也發過論文,還對着泰山的雲喊過四十歲沒當上教授就去死呢,這不比她們激進多了。
她年輕的時候,榕城還是個生機勃勃的能源城市。她畢業後帶着割腕的傷疤來到這裡,心裡想着,等到還完父親的賭債,她就斷絕家裡的關系,回首都讀研究生。
她的老師器重她,但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老師替她還錢。虧欠别人一毫一厘,都令她感到擡不起頭。臨走前老師握着她的手,讓她照顧好自己。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賭債一直沒有還清,她在榕城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學生。
第七年,老師不再來信了。這一年她結了婚,第八年就有了女兒。第十三年,父親死了,她沒有去參加葬禮。母親打電話來哭着說:“他是你爸!”第二十六年,女兒去上了大學。第二十七年,她和丈夫離婚了。
今年是第二十八年。她已經五十歲了。自從二十二歲之後,她再也沒踏上過首都的土地。
大學的知識,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那些試劑的氣味,膠皮手套,通宵的夜晚和挑樣本時專注到模糊其他的視線,都已經變成過曝的膠片。
過曝膠片裡的圓月亮變成了一個圓圓的臉,從膠片裡鑽出來:“馬老師!”
馬老師回過神:“孔……呃……童老師。”
孔丘站在她面前,胖胖的身體像插了四根棍子的的梨。
“我聽辦公室老師說,顔閻又犯事了?”
“沒有沒有。”馬老師連連擺手,“她化學最後一道大題沒寫完,就把一首自創的《補作業之歌》塞進作業裡一起交上來了。挺好笑的,我給其他老師讀了讀。”
孔丘小小的眼睛裡射出智慧的光線:“我去幫你教訓她!”
“嗨,這點小事。她挺喜歡我的,跟我開個玩笑而已。再說了,最後一道題她本來就做不出來。”
“那就好。不然我今天一定要跟她媽媽交流。”孔丘像一隻巨大的河豚一樣鼓起來,癟下去,鼓起來,又癟下去。馬老師拼命抑制戳她一下的沖動,“她上課又頂嘴!這種性格進入社會可怎麼辦!”
馬老師的小間諜——化學課代表已經把這件事跟她說了。孔丘上課批評她的兒媳婦把寵物當祖宗寵着。顔閻在下面說:總比養小孩好。她說自己和兒媳婦理論,兒子護着兒媳婦。顔閻又說:你看我就說寵物好。氣得她不想講課。
馬老師也覺得顔閻說得好。但她還是得順着同事說:“哎呀,小孩子嘛。長大了就好了。”
“她真聰明,就是真不學好!”孔丘連連歎氣,“你看她這個詩。有這個心思,多學學習,不早就是第一考場的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