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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你們問宋桑桑啊,那是個奇怪的姑娘。”
Y城市,K縣一中。校傳達室。
今天是周六,學生放假,校領導們也在家休息。夜晚校園一片寂靜。唯獨這間不足15平米的小門亭房,亮起着白熾燈光。
灰白頭發的收發老者背過身子,從書櫃上層取出一本厚厚的相冊。
相冊打開到末頁,是一張高三畢業前的班級合照。
老者略微枯瘦筆挺的指尖,定在了合照中間,第二排的一名長馬尾辮女生。
“這姑娘當初的确特立獨行,所以即使我這四年過去,記憶也還算清楚。臨近高考那一段時間吧,總說什麼世界末日,環星要毀滅了…”
“嗯嗯嗯嗯!”
老者每提到一句。
蘇妙拿起小本本在飛快筆記。
校門外左轉不出五百米,就是周邊有名的小吃夜市一條街。
夜色已深,學生們又放假,平日裡熱火朝天的小吃街,失去了主要客源,也顯得有些冷清。
街中段還有家賣燒烤和炒面的。
一行人從半下午起,奔波到現在水米沒粘牙。個個餓的是前胸貼後背。
“說起來…我們到底在做什麼?”
仰頭間凸月高挂。
低頭看筆記本上密密麻麻,都是今下午,走訪過街邊縣民所得到的口述筆記。
從說水鬼到冤死再到兇靈現世,甚至有輪回轉生世界末日,流言是紛紛雜雜,無奇不有。
蘇妙長長歎了口氣。
黃半仙及時攔下了炒面攤老闆。
“牛肉炒面28一份,肉絲炒面25一份,什錦炒面20,孜然面18…最後還有,蛋炒飯,15塊。”
胖胖敦敦笑起來跟尊彌勒佛似的炒面老闆,念繞口溜一般背完了菜單價目。“各位老闆都來點什麼?”
“唔…我想要牛肉…”老實人表弟,張厚結思量正準備點。
“蛋炒飯,四份!不謝!!”
張歲城咬牙切齒一把奪了菜單頁,看都不看反遞回去給老闆。“就醬!完畢!”
“……”
老闆都愣了下。
“好嘞~!”
這老闆爽快應了聲,當即麻溜地重新開火。牆角邊液化氣罐子一擰,桶裡舀了熱油開始打蛋。配菜炒飯炒到熱火朝天。
“莫名其妙說着什麼‘世界末日’來了。”
就撿了張炒面攤的四方矮桌坐下。
蘇妙拿起支筆,一段一段地戳着筆記本上内容:“高考沖刺的最後一段時期,大家都很緊張,不免有些學生,會出現這樣那樣不切實際的妄想。”
這種事情,往年新聞中也并非沒有發生過的。
“從市局方得到消息。事發之後,調查走訪其多名同學得知,當時的宋桑桑,那段時間,的确是有些精神恍惚。”
“因為周末将會進行的第二次模考,當初時任政史二班的班主任,林老師,本來想等到這次模考過後,一定要跟這孩子談談情況。”
“可誰知道,唉…”
無論聽人闡述或者與人闡述過多少遍。到最後,全化作為一聲長長的歎息。
繼半晌午送走尤冉和宋桑桑,千裡迢迢也從X市跟來Y城後,意外卻得到這樣一個答案。一行四人,終歸沉默着都沒有再出聲。
路人零星小巷間,唯獨老闆的鍋鏟和鍋梆子碰撞敲到梆梆地響。
“但毫無疑問,當初那個…宋桑桑,确實是,已經去世了的。”
良久,仍是黃半仙打破了沉默。
“死因,自殺。”
兩盞簡陋到僅有電燈繩線牽着的鎢絲燈泡,分别懸吊在飯攤案闆和這邊的矮桌上空。發出微弱的暖光。
借着微光。
張歲城接過蘇妙的小本本。一頁頁地慢慢翻看。
“宋家莊山火,雖無一人傷亡。”
可真正将這事情鬧大到省城震驚,專家出馬,路人皆知的原因——
是在那之後的兩個月。
值此稍頓了下。
張歲城繼續念道:“宋家莊山火後兩個月内,當天擡棺上山的一衆爺們,個個皆因各種各樣的意外發生,相繼…離世。”
“首當其沖是宋家爸爸,在回城途中,乘坐大巴側翻進了路邊水渠。同車大都輕微擦傷,唯獨宋家爸爸和一位同姓宗伯,上半身被壓在車下…”
“宋家老院巷子頭那戶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一位父親,被建築工地掉下的鋼筋穿顱而死。”
“另一位稍年輕的小輩,卻是突發心髒病死亡。”
“自家老牛發狂沖撞斷了脖子…”
“還有宋家祖爺,同樣是被高空抛物,砸中後當場氣絕。”
“獨居睡覺窒息死。”
“嗆死,噎死,居然還有半夜喝酒掉進河裡…”
“嗆死、噎死、和窒息…等等,後面這就純屬意外了吧?!”老實人張厚結都忍不住叫了。“排除連環謀殺後,并沒有直接證據表明,這些人的離世,是和‘她’有關…吧?”
‘她’之一字,所代指的,幾位心裡明白,不言而喻。
“再怎樣的誇張,也不可能将兩個月前死人,和兩個月後的意外事故,強行聯系在一起吧?”黃半仙也投贊成票。
現代法律所講求的客觀因果上,首先不能成立。
“可當這一連串‘意外’被串聯起來,偏巧又都有着‘擡棺上山’這一點共性。所有的‘意外’,也就成了‘不意外’。”蘇妙擡手取回自己的筆記。
即便市局頂着莫大的壓力,出動大批人手和物力,足足調查過好幾個月。
對于村裡人們來說——
這世上,有這麼巧合事兒?
哪、有、這麼多、巧、合、事兒?!
偏生當天參加葬禮,送棺上山的大老爺們,一個接一個的‘意外’身亡?!
遑論調查的結果如何,放在任何人心裡,肯定先會存下不可化解的疙瘩吧?
“所以…那些村人們才會等不及地聯合起來,從鄉鎮,一路又轉告到了省裡?”
張厚結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緻也能猜測還原,上面督導,在調查不出更多線索後,也覺此事太過蹊跷。于是又花大力氣,從帝都大學請來專家……
“這地方十裡八鄉還有祖輩上傳的規矩。”
蘇妙提及,“年輕未出嫁過的女兒,都叫死的‘冤枉’。有‘冤’之人,怨氣甚重,恐驚擾了先祖魂魄,于是不入祖墳…”
隻能一口薄棺,擡上山去。
“不知你們還有沒有印象,這事,當初在網上也有過一陣子波瀾。”
張歲城習慣性地左手掏兜去摸煙盒,“那時的靈氣尚未複蘇,網絡上也流言紛紛。所有人都嘲諷着當地效率低下,所有人都懷疑着連環兇殺。”
“Y城,宋家莊,連環兇殺。”
當這幾個字眼兒并排列在一起。
蘇妙陡然怔了一瞬。
随即像似觸電一般,手腳顫抖着從背包中取了平闆,登錄臉博。在搜索框中,輸入:Y城,宋家莊。
片刻加載後。
排除掉置頂長達二十多分鐘的獨家采訪後。
下拉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私照。
照片中女孩瘦瘦小小,小學生年紀,時令是在盛夏。女孩她身穿短袖,留着短發。懷裡抱着個比她還腦袋三倍還大的黃皮蜜瓜,笑起來很腼腆的樣子。
同時讓人違和是,這張舊時私照,被人P圖成了黑色邊框的灰白遺照。
遺照博主的評論區向下翻,即便時隔四年,依然能夠看到當初熱心網友們分幫劃派,唇槍舌戰交鋒過的痕迹。
「尋仇的冤魂,蜜瓜之鄉的詛咒。」
——這是那篇博文的主題。
下方評論紛紛然:
“死都死了,還不安生啊…”
“連自己的親生父親也能下手害死,這活得下十八層地獄裡吧?”
“劃重點,死的一十三人,都是當天擡棺上山送人的。”
“一連殺死十三人,這是得有多大的枉屈啊!”
“莫不是當天擡棺的給人颠着了?報複心這麼重。噫,想想就可怕。”
“尊重科學,等候警方消息。”
“尊重科學,無鬼無神,等候警方消息。”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
“窮鄉僻壤出刁民,調查這麼久都沒出個結果,有聽說過‘盲山’嗎?一個村都死了男人,局裡去了都沒用,這是遭報應了啊!”
“都是報應。”
“樓上你是眼瞎耳聾還是50萬?S031了,你當公家飯都是吃白的?”
“活體50萬,白癡。”
“博主制杖…”
“無論如何,在那之後,宋家莊他們本就銷量下滑的河灘蜜瓜,算是徹底斷了銷售市場。”左邊兜裡摸到個空。索性捏了支一次性筷當煙夾了,張歲城繼續道。
“宋桑桑死亡在春末。事件在網絡上徹底地發酵是在七月,正值當地蜜瓜大規模上市的時候。”
“被個冤魂詛咒的盲山村,值得我們網友排隊來買瓜?還找不着北,共同富裕的春風真就正邪不避?以及某博主,死人飯就這麼好吃?恰你的爛錢去吧。”
正序前排的某篇推廣博下,蘇妙找到了自己當初的評論。還被原博加了個大大的‘精’。
蘇妙想起來了。
那時候的她,還是個互聯網瘾重症患者。整天整日的泡在虛拟世界,談網戀,追偶像,刷臉博,混論壇。從水軍引流到外挂翻牆,無所不能,無一不精。
恰巧刷到一篇博文當中提到,‘宋家莊好蜜瓜,讓你甜到找不着北’。是當地推出的‘新新助農’活動,‘現在訂購,買一箱還送半斤李子哦’。順手就在撈寶鍊接下訂購了兩箱。
蜜瓜是早上下單的,下午熱搜大大猩紅的‘爆’字,就仿佛在嘲笑着她下單時的‘豪’氣。
再看那篇推廣博,就占位在黑白遺像長篇博的正下。死去女孩的懷裡,抱着大大的蜜瓜……
“讓你們這見鬼的蜜瓜,陪伴這女孩一起下地獄去吧!!”
有人激情開麥。
“被個冤魂詛咒的盲山村,還值得我們網友排隊來買瓜?!”
蘇妙也激情開麥。
原博是個擅長沉默寡言的主兒。除了一年二十四節固定的圖文問安,以及部分時事轉發助力,非果蔬農産推廣,其它一概不發。據說皮下運營就是當地某家私人瓜農。
它将所有謾罵和要求退款的評論一一回複處理。
除此之外,再無動靜。
再也沒有過任何一次的動靜。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
——說什麼鬼話,這個世界根本沒有鬼!
——那…為什麼,一提及到鬼,人人卻好似都一副諱莫如深,避之而唯恐不及樣?
是人生來對于未知事物的敬畏,還是…自身本就心懷鬼念?!
若然坦蕩蕩,何須畏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