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流玉抿了抿唇,血痕斑駁的蒼白面容上難得顯露出來失去耐心的焦躁,“言道友,抱歉,我沒時間與你繼續打啞……”
話說一半,他卻仿佛想到了什麼,微微睜大眼。
面前,言三唇邊的笑痕陡然擴大幾分。
空氣中,尚且萦繞着肢體燒焦的那種作嘔氣味,以及客人們痛苦的呻吟。甯流玉瞳仁睨低,視線落在地面上。
小涼棧經營許多年頭,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這處其實也是獨鹿商會的産業。其間古舊裝修倒是很有獨鹿明修那摳門的風格,尤其是這大廳地磚,也不知多久沒換過了,成塊的闆岩上坑坑窪窪,被翻倒的菜湯與血漬一浸,愈發不堪入目。
菜湯與血漬。
依照甯流玉這些年處理魔亂的經驗來看,凡是魔物或魔修如此大規模、無差别的屠戮凡人或修士,所圖多是活人生機來輔助進階。他們獲取生機的方式多樣,手段也極度殘忍陰邪,但總歸需要一點不變——媒介。
由魔類自身血肉骨所連接的媒介。
梁濤半個時辰前還是個能喘氣會罵人的活人修士,即便短短這段時間内堕了魔,那也是個魔族裡的新生兒半吊子,自己血統純不純還兩說呢,更别提如此迅速就寄生吸收大半個小涼棧的生機。
從他腔子裡爆出來的那些眼珠,絕不會是此間魔亂的源頭,不過是個看上去還算唬人的障眼法。
那麼……
所有感染眼球的客人,所做的共同事情,隻有一件——
吃飯。
他與師妹到此地時正是飯點,十二桌客人,桌桌上都擺着已動了筷的美食佳肴。
壞東西上介紹珠映說的是,“多目多面多幻身”,可見其本質是個狡猾至極的家夥,許是先将自己的血,或是骨肉燃成的灰混在飯菜之中,令客人們無知無覺中吃下,又拿梁濤暴走做了個幌子。
這樣,大家的注意力隻會在如何抵禦那外在的血花上,卻不知道從一開始,他們就已經從内裡感染了魔毒。
若不是雪夜鐘威力可觀,無差别消滅這種脫離本體寄生的陰邪手段,怕是這一屋子人到死,都隻會是一幫糊塗鬼。
想通其中關鍵後,甯流玉的目光順着血漬,再次緩緩落在大廳地面正中,已然幹癟的人皮之上。
對面言三瞧他神情,便知他已頓悟,男人狐狸眸微狹,以折扇掩唇輕笑,感慨道:“看來最近修界中,也不全盛産蠢貨。”
“言道友,”甯流玉沒有理會他這句話,難耐地偏開頭,以掌抵唇咳嗽數聲後,才勉強壓下喉間的血腥氣,睫毛撲朔朔擡高向對方望去,擺出虛心求解的态度,“若珠映就在此間,該如何将他逼出?”
“若小友能再将方才的銀鐘響一響,震得那廢物不得安生,或許有戲?”
這顯然不是個好辦法,甯流玉聽了後,表情微微一滞——若再驅使雪夜鐘,恐怕他連珠映的影子都沒摸到呢,自己就要先因不堪承受反噬而小命嗚呼。
他眼睫垂顫着壓低,不經意抿了抿唇。
不過是一閃而逝的為難神情,卻被對面的男人捕捉到。言三看着他,眸底血色翻浮,好似滿斥着冰冷的好奇意味。
他突然和善開口:“我幫你。”
?
甯流玉睫毛顫了顫,茫然與他對視。
在甯流玉分辨不出神情的這張臉上,言三唇角微勾,竟笑了。
同時,小涼棧中,驟然暴起一波極寒空氣!
那氣海洶湧拂過甯流玉整個身子,似魔氣又非魔氣——冰冷,詭谲,仿若萬丈淵底呼嘯而過的峽谷風,裹挾着萬千亡靈的怨念與不甘,令他連識海内都忍不住顫栗。
身處極寒中心的甯流玉,瞳仁微微縮緊。
眼前仿佛閃過血海魔淵的場景,甯流玉渾身發冷,幾乎要沉浸于這氣海構築的幻象之中時,來自師尊的一縷神識再次鳴震!
“……!”
甯流玉捂緊唇,将上湧血氣再次艱難咽下的同時,眼前卻恢複了正常景象,識海内清明無比。
……看來這柄袖珍掃白雲除了吓人外,還有些作用。
言三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從威壓導緻的幻境内清醒,眸底興味愈發濃烈。
那冷氣雖然駭人,卻一閃而逝,徒留滿客棧的人被震得兩眼空空,好似活人傀儡,就連煙兮雲也是雙目失神,顯然陷入片刻幻境。
大廳之内保持清醒的,竟隻剩下言三主仆與甯流玉。
不對,還有……
地面原本幹涸的黑血,被那冷氣一激,卻好似重新煥發活力般凝聚、成型——最終,撐起一張人皮模樣。
不知何時,店夥計的皮藏在衆人視線盲區的陰暗處,被魔血充滿後,才重新恢複了個囫囵人型。
怪不得,甯流玉從一開始感知不到絲毫魔氣——店内一開始根本沒有魔物,有的隻是一具被魔物制作驅使的血肉傀儡。
店夥計重新現出原形來,慘白面容上表情怨毒的厲害,五官跟揉散了的面人娃娃似的,鼻子眼睛都不在一處上,顯然方才被雪夜鐘震得元氣大傷,連基本的傀儡型都維持不住了。
甯流玉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受到對方憎恨的視線。
他悄然捏緊掌心,做好了随時出手的準備。卻不想店夥計的怒火隻在他身上短暫停留了一下,随即暴起——
目标卻是安然坐在原位的言三!
似乎比起甯流玉,言三的存在才更令它深惡痛絕。
這變故實在太突然,以至于甯流玉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