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讓立在原地,看着方時序逐漸逃離的背影,手掌間餘溫尚存。
在這世間,每個凡人在輪回之前都會與他有過或多或少、深深淺淺的交集,他們在輪回,他也會流轉不休,不知始于何時,也不知止于何處。
人世間的苦難和遺憾,他早已見識太多。可是他卻從來沒有遇見方時序這種情況,留着一口氣便走上了這黃泉路。他還從未帶着個半鬼上路,也從來沒有料想他會做出這些出乎意外的舉動,讓他記憶深刻,甚至感覺在這枯燥的差事中多了些意思。
他早就習慣凡人在死前無謂的情緒撥亂,也看盡了他們很快就忘記痛苦和不舍化作繁星踏入轉生河。可是隻有方時序,都要走近轉生河了,痛苦卻沒有半點消除。
人死後,一旦踏上黃泉路,越往深處走越會淡忘塵世記憶。他們會忘記自己的來時路,也會忘記離别時藏在心底深處的願望,不攜任何的記憶安心踏上往生。
所以方時序的娘和兄長才會從一路上聊着家長裡短,答應一起相守到下一世,再到最後變得兩眼空洞忘記前塵過往,和路上給予彼此的承諾。
說來也殘酷,他們之中隻剩下方時序懷揣着巨大的痛苦,眼睜睜地看着其他人忘卻血海深仇,忘卻血濃于水,上一刻還在掙紮不出塵世的怨怼,下一刻就已經釋然自若成了毫無牽挂的空殼。
或許是方時序這半鬼的特殊身份,讓他不受到記憶被消除的影響,擾亂了黃泉路的秩序。遲讓微微有些擔心,不知等會到了轉生河,方時序是否也能安穩化作星星轉去下一世。
果不其然,快要走到轉生河時,他就看見方時序反複跳了進去又反複地被看不見的神力送回了岸上。
他并未放棄,不斷地重複和嘗試着做同一個舉動。而還未轉世的魂魄們直接穿過了方時序的身體,一個接着一個眼神空虛、面無表情地跳進了河裡,紛紛化作了星星成了轉生河裡璀璨的光芒。
“娘!”方時序看着方夫人頭也不回地成了星星越飄越遠急着喊道。
“兄長!”他又朝着同一個方向不住地嘶喊。可是永遠都得不到想要的回應,他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化作星星随着星河飄蕩去更遠的地方。
不是說好要一起化作星星去往往生嗎?又一次,方時序感覺自己被抛棄了。
轉生河的璀璨星光倒映在他的眼底,涼寒且刺骨,一抹寂寥漸漸沉澱在那幽深之中。
他突然聽見了遲讓走近的動靜,伸出手指着眼前魂魄離去的背影,轉過頭以目相詢:“我怎樣才能和他們一樣?”
淡淡的星影下,遲讓眸光深邃,凝視于他:“或許還是要等你徹底死了才行。”
方時序冷笑道:“意思是我現在人不人,鬼不鬼?”
他實在不解,明明執念消除,身體成了原先的遍體鱗傷,老天爺為何還要讓他吊着一口氣生不如死。
他忍不住低聲道:“那你現在殺了我,如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遲讓歎了口氣,應聲道,“而你如果不是因為執念的加持,早就該死了。”
他頓了頓,“可我沒想到,執念早已消逝,都已經這麼久了,撐着你的那口氣還沒盡然覆滅。或許是你命數有了轉變,還不到死的時機。”
“哐——哐——哐——”
遲遲鐘鼓,敲撞着方時序的整片神經,讓他再次跪在地上頭痛難忍。這破感受頻繁襲來,越發觸及了他渾身的感官。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時序從牙縫碎子裡擠出這句話,“那我還能去向何處?”
他眼神掠過薄薄的微光,“他們都走了,我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遲讓的臉色極淡,似破曉前的一抹月痕,漸漸要隐去在天幕的底色中,清冽而蒼白。他目送着國公府最後的一個魂魄跳進了轉生河,轉身看着絕望透頂的方時序,眼神盡是無奈。
“你說過,敲鐘響是在提醒我該上路了。既是如此,我想回去,死在熟悉的地方總比空守在這好。”方時序語氣低沉,腦袋裡那貫穿筋脈的敲鐘聲又一次“哐哐”作響。
“好,我送你出去。”
遲讓原本絕不會說出這句話,牽引的魂魄上了黃泉路,哪還有回頭的道理。但就在觸到方時序眸光的那一刻,他卻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方時序是沒法去往轉生河了。他成了半鬼,跳不進轉生河,既然還有口氣,不如就成全他。
“你現在這副模樣是沒有辦法轉世。”遲讓說道,“或許,哪天等這口氣斷了,我就将你重新帶回這裡。”
擡一擡眼:“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