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夜已深,魔界最高處的樓瓦在月光下泛着淡銀光輝。風從混沌罡流那頭悠悠吹來,掀起顧清塵白袍的衣角,像撩動了一池鏡面。頭頂的月,是魔界難得清透的一夜,懸于黑幕之上,亮得毫不克制,像被哪位貪玩的神仙拂亮了幾分,偏偏不收手。
他們腳下,是一片連綿起伏的魔族民居。
屋頂密密匝匝,如鱗片般交錯鋪展,炊煙在夜裡尚未全散,沿着瓦隙緩緩遊走。屋檐下有人在熬夜炖藥,有孩童抱着串糖葫蘆在打盹,巷子裡飄着細碎的酒肉香,偶爾傳來一兩聲魔犬低吠。再遠處的集市夜攤,油燈星星點點,偶有商販吆喝着賣還沒完全涼透的包子,偶爾竄出一群趁夜偷閑的小販,在賭桌前壓低嗓子對賭彩頭。
這是魔界的煙火。
熙熙攘攘,卻安生熱鬧,仿佛與那曾經血雨腥風的魔族圖騰全然無關。
顧清塵便立在這樣一片夜色與人間氣息之上。
那副早已錘煉至極緻的魔族男性義骸,如今仿若真人。他身量高挑,骨架舒展,長身玉立。那件月白長袍包裹在身,流蘇袖口翻湧着銀色的暗紋,像有小小星雲隐現其中。袖口輕擺時,淡銀光順着布紋微微遊走,一如夜風裡緩緩散開的劍意。
折扇半開在指間,扇面繪着一幅淺墨山水,潇灑生動,偏又遮了半張臉,隻露出那雙幽深含笑的眸子。嘴角常挂着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像随時能道一句調侃,又像随時能翻臉取人性命。
與兩百年前那少年人淡漠寡言、如玉似雪的氣質不同,如今的顧清塵,透着三分閑散、三分世故、四分穩重。他那雙眼,已學會在燈火背後辨認風向,學會在笑語背後捕捉人心。
真正的遊世之人,藏鋒于袖,笑裡藏刀。
他如今看起來,更像那傳說中行走于朝堂廟宇、名利風波、權謀深淵間的仙人之中的斯文敗類。
他的身旁,站着那位陪他走完這兩百年的老師——黎姒。
依舊是那副明豔如初的模樣,歲月仿佛不敢在她眉眼間多添一筆。血紅色長裙輕拖地面,暗紋如漣漪,指間輕拂着茶盞,神情柔和而冷靜,像一位永遠等在棋局最後一排的執棋者。
“你真要如此?”黎姒輕聲問道,語調無波,似是确認,又似最後的挽留。
顧清塵收了折扇,微微低頭,露出一抹極淺的笑意,那笑意裡,有着經過兩百年淬煉後的笃定與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