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是個精緻得幾近虛僞的地方。
你若是個旅人,從七層雲霧中一路仰望上去,隻會覺得那是一座完美的神域:純白穹頂泛着金輝,晨鐘響時天使列隊吟唱,水晶湖泊倒映着神明的倒影,仿佛這裡從未經曆過一絲混亂,連風都是經過調香的溫順産物。
顧清塵就是在這完美裡長大的。
她可以在玉石地闆上滾着葡萄皮滑行十幾米不摔跤,可以用她父親的神谕大筆蘸着蜂蜜寫“今天不批”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也可以拿天堂圖書館裡的禁書當枕頭午睡——當然,沒人攔她,誰敢攔神王唯一的繼承人呢?
她以為這就是整個世界了。
直到那天。
那天風歎了氣。
不是什麼小孩子聽錯了的風聲,不是什麼樹葉摩挲的回響,而是一種有意的、低啞的、像壓了千萬年痛苦的呢喃。它吹得她睫毛發抖,像有什麼藏在光後面的東西,在蘇醒。
她睜開眼睛。
金色陽光褪去,花園失色,古樹枯敗,連空氣中一直飄着的茉莉香味也忽然變得腥甜。她猛地坐起,草地不再溫暖,而是濕冷的,像是浸過血。
她看到了。
原本盤旋着雲雀的天空,如今浮滿了纏着鎖鍊的魂影,它們面容扭曲,四肢殘缺,有的身穿天使盔甲,有的披着神職長袍,眼中卻隻有不可名狀的哀恸和恨意。它們在空中無聲哭嚎,穿梭于風中,如同被遺忘的冤鬼。
地上原本矗立着假山的地方,露出了石柱殘迹與破碎的神文碑刻,血迹早已幹涸,斑駁斑斑,像一道被強行掩蓋的古戰場傷痕。那些她熟悉的歌聲也變了調,不再是頌聖之音,而是魂靈低語:
“我們死于天堂。”
她茫然地站起身,周圍的一切開始崩塌,像是夢境在醒來。她跌跌撞撞沖向神王殿。
父親還在處理公文,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桌案上仍堆着天使軍團的調令、信徒禱告審核、以及某個大主教提出希望将天堂第七花園更名為“聖雪之原”的申請(她父親對此的批注是:“無聊。”)
她闖進來的那一刻,眼中淚水打轉,顫聲喊他:“爸爸……花園裡有好多,好多……”
她說不出那些魂靈的樣子,那些眼睛,那些殘骸。
她的父親放下羽毛筆,望着她,半晌,隻是淡淡地說:“你看見了。”
這不是驚訝,也不是質疑,而是确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