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在已經怎麼喝都喝不醉了,在清醒中她生出一絲又一絲像是沒有盡頭的惶恐。她,竟然讓師父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那除了雪,别無一物的山上。
她自己都難受成這樣,那師父呢?
自己還能醉着醉着,就醉過去了,那師父呢?
她想着,最後一個宴會,替師父帶些酒,走了罷。在白山,和師父相守。
很恰巧的,她又一次嘗到了嘗到了那個白山味道。
這半年來,她時不時參加宴會,總能一眼在衆多菜式中,嘗到那個在她心中,有着白山味道的菜。也是見證這個新師傅一點點的從清炒時蔬,到了如今的宴席輔菜。
這半年來,她隻有吃着這個味道時,才有片刻的舒心。
季翎讓管事把那個教他的師傅叫了過來,想同他給些銀錢,讓他好好教導那個徒弟,季翎覺得這個沒見過的徒弟日後該是一名大廚。
過了片刻,來的卻不是那個中年男子,而是一名垂着頭,怯怯生生靜靜的站在旁邊的瘦弱小孩。小孩穿着鞋破布衣服,都遮不住腳,和這個宴會格格不入,也同上次見着的那個師傅有些不小的差距。
能把菜做成這樣,約莫是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竟如七八歲的小孩。
難怪上次那廚子那麼畏縮,想來或許那次是這小孩第一次做這種宴會規格的菜,就被仙人叫了過去談話。
季翎放低了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不引起這個小孩的惶恐,她道:
“這‘钗紅扮鳳’是你做的嗎?”
钗紅扮鳳便是白水雞,上了些紅辣的汁,是一道涼菜,好吃,但是不會搶了主菜的風頭。
她看着小孩“嗯”了一聲,那垂着的頭輕輕上下點了一點。許是童聲清脆,聽着竟然有些清冷。
季翎感到一絲荒謬,她淡淡命令道:
“擡頭。”
那小孩愣了幾下,緩緩擡起了垂着的頭。季翎看着這小孩嫩秀的臉,若不是手臂到處是些柴火痕迹,腿上都是些灰土色,她都以為是一個小姑娘了,實在是太瘦了,瘦弱得不像一個小夥子。
無論如何,總之不可能是一個三歲的小女孩。
季翎為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笑了好久,她甚至聽到了一聲女人輕聲的“荒唐。”
三歲的小孩怎麼可能能做菜。
而且,師父怎麼會是男子。可是,師父就算是男子又如何。
季翎想給這個小孩一些銀錢,但是想着他那個師傅可能會拿走,便打算給些自己的能換錢的東西。她打量一番小孩身上有無什麼可能喜歡的,便瞥到了小男孩腰上挂着的兩個木牌,朝向她的那個木牌面刻着。
“談”。
真荒唐。
一切都同師父無關,可偏偏和師父一樣。
萬一,他便是長得急了些呢。萬一,他就是天生會做飯呢。
更荒唐的是,她竟然問了。
“你,今年多大了。”
還好這小男孩不敢看正眼自己,瞧不見自己的微微顫抖。
萬一,是真的呢。
“回仙師,小女一十有三。”
季翎微微怔神,内裡暗自失落一下。隔了一會才對這小孩的說的話有了反應,原來她是女孩啊。
怪不得敢用這種蘑菇,女孩天生要心細些,懂得其中的細微差别。再一念便是想着這小人竟然十三了,看上去竟然如同七歲的小男孩一般。
按理說,女孩在幼年時,會長得更快一些,可這個小女孩,手上到處是些刻痕,還遍及到了腳上,渾身上下好似無肉,可她分明是一個廚子。
過的些什麼日子。
正好她,很喜歡這個小孩做的菜。
季翎用了好溫柔的聲音,輕聲道:
“你,願意跟我走嗎。”
“我名季翎,是一個仙人,今天便要回白山了,大抵是能讓你好好在山上好生學廚藝的。”
“你,願意嗎?”
季翎不敢深想自己邀請這個小女孩上山的原因,她最近,已經越來越惶恐了。惶恐到恨不得客棧那些書,一夜間全都看盡。
季翎眼見小女孩沒有一下子答應,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自作多情。誰會跟一個才見面的陌生人走呢,還同小女孩說的是世上流傳最廣的一句騙子話語:
“我是仙人,跟我走,帶你修仙。”
何況這些刻痕說不定是她自己勞動後的痕迹呢,畢竟她幼時以前在南晁都城郊外視察的時候,也曾看見不少小孩背着足以壓垮整個身軀的柴火,何況這個三不管地帶的窮苦人家。
“我願意。”
“我願意。”
小孩連說了兩遍,聽上去有些掙紮,但第二遍比第一遍幹淨了許多,想必在内心做了好些鬥争。
無妨,有了心理鬥争才說明是真的有了考量。
便随她上山吧。
季翎叫來管事,讓管事去後廚把小女孩的師傅叫來。
在季翎轉身的時候,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小女孩緊緊的捏了捏腰中懸挂的木牌,将其揣到了懷裡。管事正要開口,問誰是她師傅,小女孩清脆的童聲便傳來:
“談明昊。”
管事這才哦了一聲,轉身往後廚走去。
季翎看着小孩瘦弱的樣子,看着桌上還剩了好多,便讓小孩也吃一些。
小女孩搖頭,輕輕說道:
“仙師,小女方才吃過了。”
季翎沒有再說,畢竟不差這一頓,山上可短不了這小孩的吃食。
片刻後,以前見過的那個中年男子急忙忙的小跑了出來,半路就匆匆忙忙道:
“仙師仙師,你叫小民何事啊。”
男人一來便對她鞠躬,順帶想去扯小女孩的身子,想讓她也跟着行禮。
季翎蹙了一下眉,将小女孩往她這邊拉了拉,淡淡的說道:
“談明昊嗎?我要帶你的徒弟去白山,你有什麼意見。”
那男人一愣,顯然沒有料到是這個事情,看起來高興極了,他笑道:
“仙師盡管帶去,我家小女聽話得很,隻叫她一年回來一回便行。”
季翎聽了之後,更顯厭惡。原來不是師傅,而是父親。本來師傅如此對這女孩,便已讓她生了好多嫌棄,也因此有了帶她走的心。
誰知道竟然是父親。
她揮揮衣袖,示意管事帶這個廚子離開,她轉頭輕聲對小女孩道
“你的名字叫什麼。”
小女孩除卻了開始那會有些扭捏,之後到沒很怕見人,她旋即答道:
“回仙師,我的名字叫談小滿。”
季翎搖搖頭,滿就滿,怎麼還小滿。
不好。
季翎冷聲道:
“你,日後便叫談滿。”
“如何。”
談小滿擡頭,和季翎眼睛對着眼睛,随即重重的點頭,道:
“好。”
季翎把談小滿看了個仔細,内心又失落一陣,真的不是,這小孩的眼睛,是黑褐色的,不是藍色,更不是冰藍。
季翎收起内心胡來的比對念頭,暗笑自己實在是,荒唐。
她指了指桌上的飯菜,勸道:
“吃些罷,然後回我客棧收拾一番,便上山了。”
談小滿這次沒有客氣,先是吃了自己做的輔菜,這才吃了其他。
季翎看着這小孩吃飯也隻是樣樣都隻淺淺的吃一點,好似隻嘗一些味道便夠了。
竟然又同師父一般。
她不敢再看,自己轉身望着白山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