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7年,轉眼就小孩就上山六年了。
一樣的山,一樣的雪,明明沒有分别,容雪姬卻生生感到了歲月。
是她。她的徒弟。泠之。
人間實在無趣,世間萬物縱然再有驚濤駭浪的變革,對我來說,不過闌闌珊珊的平線。
你,是這平線上刻度的痕。
将世間,變成每一天。
所以,你在哪。你在哪裡。
你為何偏愛穿白衣,混着你的雪發,入了山林。我便瞧不見你了,偏生你還沒有一點靈力。
你,油燒烏鳥沒吃。
這個菜,倒是簡單,凡人難做不過是因不好控制火候。我控制不好火候,但我能讓烈火不烈。我還能持着火物面上細細的燒,不僅味勻還能讓肉小小的熱,慢慢的熟。
明明是燒的,卻如溫煮一樣細嫩。泠之,我用火給你煮了一道燒菜。
燒的烏鳥該是很好吃。
你,不聽話。
上午我依着是你進山的日子,允了你同我去玩。你卻不願,非要自己獨行。我還沒怎麼轉過這白山呢。
我可以帶你拂去一路上你目光所見的各處冰雪,給你看白山的本貌。看看白雪之下,是否依舊青。
你在哪。
你,下山了嗎。
15歲,是凡間正正能娶嫁的日子。
你,覺得自己長大了,所以要在這天離開。
在這天逃跑嗎?
容雪姬覺得自己錯了。
前面的兩三年,太快了。快到每一天,都好像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以至于,她沒有細想。
猛然,六年就過去了。
歲月不再是一年年。而是今天,今天,今天。
是每一天。
可是容雪姬猛然反省為何小人會這般做。
她不應該這般,讓她的徒弟,在最能鬧熱的年紀,過着日複一日的無聊生活。
她,好自私。作為一個師父,不應該這麼自私。
可季泠之昨天明明都還,都還靜靜的看着書,輕輕蹙着眉,對着《道德》上面的無為篇抱怨:
“什麼無為有為啊,那我不看不學就不是無為了嗎?”
“一句話,老師讓我一天寫千字的解讀。”
小孩是在對着她撒嬌的。
不偏不倚,小人身子直直的對着看話本的容雪姬,字句清晰,原先清脆的童聲,也在近些年,一點點的向着少女變化着。
或許是女人的聲音總是冷冷淡淡的,少女的聲音也染上了些清冷。
季泠之自然知道容雪姬聽到了,她看着容雪姬轉過頭。
縱然臉上無甚表情,但直接将書扣上,而不是記上頁碼然後輕輕合上,也不是輕輕放下。
其實不需要看那麼多動作,從細枝末節分析的,都是外人。
季泠之隻需要看那沒有表情的臉,沒有波動的眼。
就能懂這個女人。
這麼做麼多動作,隻不過是想要表現出一點被打擾,一點獨處被破壞,一點厭煩。
不過在她身上這些動作都沒差。因為,這女人總是沒有表情,沒有神色的。
如天地間絕對零度的冰心,任何被吹拂到的事物,都在她身側凍成寒冰。
所有注視她的,都隻會覺得這個女人寒冷。一切這女人所注視的,都會感覺到冷意。
所以這女人做了這麼多動作,完全是像在撒嬌:
‘快看啊,我做了很多不必要的動作,我很煩。我平時都不會做很多動作的,待會别惹我,我現在很煩。’
季泠之隻覺得好好笑。
這個女人,好溫柔。
她,真好。
如果想獨處,那為什麼,不去外面。
如果不想理自己,那為什麼會流露對話語有反應。
如果厭煩,那為什麼每次都來旁邊看話本。
季泠之看着女人負手踱步,一點點的向她靠近,顯然是有話要說。
面對面,身體和身體離着手臂不過的距離,眼睛能看到眼睛,墨發垂在女人的披肩上,垂在頸子之後,襯得女人脖頸白的刺眼。
大道理要說。
季泠之默數了一下,嗯,接下來女人會輕輕撥動右手,估摸是在摩挲某塊玉牌,然後喉頭一動,開始說教。
容雪姬不知道小人有這那的心思,隻是覺得小人這般。
厭學?
可她說的話,倒也像一些見解。
而且,怎麼認認真真的同自己抱怨呢。
那自己,便要寬慰寬慰她。
《道德經》,道法,德行,這些東西本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能夠理解的,顯學,隻需要知道就行了。
不可因此,落下了學習。思及此,容雪姬有了腹稿,清冷的聲音娓娓娓娓道來:
“既然不寫,為何抱怨。
知行不一,說明心中自有定數。
之前董夫子同我說你定測又考了第一,如此算來,《孝經》便可以徹底免去,隻用抄最後一遍《師說》即可
有所成就,勿要縱驕挾物。
今日晚便不看法訣法冊,心态不行,修行無益。”
……
這女人,又是安慰,又是免課,到了後來,還從道、德講了無為到底如何。
隻差替自己寫了。
明明是自己主動纏着要她講法訣的,怎麼還給我免了一次。
這女人。真好。
阿娘,她同你一般好。
她不跪在我身邊,她比你聽話。
師父,你真好。
“師父,泠之知了。”
我想,在明天送你禮物。
你給我了我新的生活,給了我,多麼無可匹量的偏愛啊。
可是,我身上的一切,都是你給我的。
花。
那日我,入山的時候,第一詫異的是雪竟然不冷。
第二詫異的是,花。
白色的花,矮矮淺淺的開在地上,同雪輕輕依偎,享有同一片白色。
師父,你,不是雪。
你是最漂亮,最透徹,最寒冷,最高大,最最好的冷冰。
我,也不是花。
我是敬重你的泠之。
從你這冷冰處,生生汲取溫暖。
?
怎麼感覺自己有一點像為苦寒世界,勇敢的偷取神明的溫暖的赴死先驅。
季泠之輕輕一笑。
并不是笑自己想的光怪陸離。而是笑,她自己哪像半點先驅。
汲取溫暖,隻不過是自己想要。這點暖意,半點不想給旁人。
正如,不想師父,去當夫子,教化天下。
正好,那我便送你花。
零零碎碎的小花,依偎着漫天的白雪。
而你的泠之,依靠着溫柔、博學,還可能很強大很強大的師父。
所以,當她終于編好花環的後,擡頭才發現。
雪,已經把來路覆蓋得一清二楚。
她,太急了。
這花太淺,根莖細短,一副不堪雪壓的模樣。
倘若隻是采花,那。
那隻是白山的,是師父的。
可花環,是泠之的。
這白山,除了淺淺的小白花,便隻有一些蘑菇……
連草都沒有。
季泠之隻覺得生無可戀,難道第一次送禮物,就這樣失敗了嗎。
沒辦法,到了最後,隻好挑一些樹的嫩枝當花環的骨。
可,這終年寒雪,哪有嫩枝,全都似冷鐵一般。畢竟,樹終究是樹。
可是當她真的打起樹的主意來事,才發現,這裡的樹的枝丫,好像長得有點高。
季泠之仔細回想,想起了白山山腳。
隻有白山下雪。
而交彙處,哪怕就在白山内,也有些稍低矮的樹。
恍惚中,好似那些樹還有綠葉。
不像這裡的樹,好似随意往樹身的枝丫上随意貼點綠色。
都不像樹了。
那樣,或許也不會如山腰上的樹一般,又冷又硬吧。
到了山腳,果然,有長了葉子的綠樹。
她瞥了一眼地面,雪。
沒有草。
嗯,倒是有蘑菇更多一點。
算了,快點織完了上去。
上去。
季泠之終于知道,為什麼她下意識那麼那麼急了。
師父向來,喜歡準點吃飯。
誰的面子都不給,無論是夫子,還是作業,還是她自己。
她。
那個女人說着說着,時間到了,硬生生的止了自己的話頭,淡淡道:
“吃飯。”
她回頭,除了自己爬上爬下,踢了好幾腳矮樹的淩亂腳印,再遠一點,腳印憑空消失了。
師父說十年後出白山。她也不想出白山。
而且,這山腳外,是哪啊。
她,是從哪裡下的山,山腳,是哪啊。
季泠之閉目,或許是迷了路。
師父說,仙人,也隻是有了靈力的普通人。
什麼本領都做不到。
那麼,我。
要去白山腳下,有一個鎮子,那裡有一個員外,負責了師父終年的物資供應,那麼師父采買的鮮奶和肉,也多半是他供應的。
縱然她未曾在白山見過一次那個鄉紳。
但他,起碼知道貨物在哪。
師父,你别怕,我很聰明,哪怕不知道回家的路,也知道怎麼找你。
至于上山這個念頭,她沒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