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乍現,銀槍攜破空之勢貫穿梅樹,伴随着轟然巨響,百年臘梅應聲而裂,血紅花瓣如雪紛紛揚揚。
華榮裳一點點轉回頭,寒霜滿面,眼中陰鸷翻湧:“你說什麼?”
她抄起手邊銀弓,箭尖對準面無懼色之人,這一幕何其熟悉,她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想逃離權力的漩渦。
被洪流裹挾前行,連拒絕餘地都沒有,如同棋盤裡一顆棋子,隻能任人擺布。
接二連三沉重打擊之下,為宣威大将軍報仇的執念日漸淡薄,她隻覺得這一切荒謬可笑,而被人随意利用後又抛棄的自己,更是可笑至極。
撲面殺氣未能撼動高湛分毫,他斂起下巴笑了笑,二指并攏,從容翻手接下激射來的箭矢,習慣性側耳道:“長公主何必着急?且聽在下一言。”
濃濃的疲憊襲上心頭,華榮裳艱難轉動眼珠,望向封堯:“她本有光明前程,你既無意,為何要給她希望?害了她,還要回過頭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封堯、國師大人——您的心呢?”
封堯依舊挂着那副悲天憫人的神情,仿佛在說神愛世人,唯獨不愛一人。
高湛适時接口道:“的确是我殺了宣威,但她死有餘辜。”
在華榮裳失去理智暴起之前,他不緊不慢道出前塵往事:“當年宣威率大軍讨伐各國,殺人如麻,所到之處流血漂橹,我父兄戰死,母親與姐妹淪為她犒賞三軍的戰利品,後來她遭了報應,終日夢魇纏身,胡話連篇,神智昏聩。”
說着,他轉向華榮裳:“說起來,你真應該感謝我,若非我在她瘋癫之前了結她,你們北蒼就少了一位‘白月光’戰神。”
滔天憤怒直沖天靈蓋,華榮裳再不顧念皇室威儀,利箭離弦的瞬間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
鬼步移行,箭矢落空,她甚至沒看清高湛的身法。
她暗啐一聲,三箭齊發。
叮——
修長古拙的陌刀與利箭擦出刺目火花,令人牙酸的金屬碰撞聲之後,三箭齊刷刷墜地,高湛橫刀胸前,歪頭微微一笑:“你殺不了我。”
華榮裳怒目而視,一刻不停挽弓搭箭。
箭如飛雪,封堯靜立牆邊作壁上觀。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兩人從白晝戰至黑夜,演武場一片狼藉,屋宇傾倒。
中途聞訊趕來的侍衛都被華榮裳厲聲喝退,并嚴令禁止任何人靠近,鸩目鬼高湛的暗器,取人性命不過彈指之間。
高湛始終遊刃有餘,而反觀華榮裳,不知是否因連日來太過勞累,疲态漸顯。
最終,陌刀冰冷的刀尖抵上她的咽喉。
她死死盯着高湛:“你就不怕皇帝知曉?”
“知道什麼?”高湛放聲大笑,森白牙齒映着寒光,“知道我殺了宣威?長公主啊長公主,您還是這般天真——”
尾音拖得綿長,仿佛特意為她留出領悟的時間。
蓦地,被憤怒占據的大腦浮現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測。
華榮裳渾身劇震,寒玉握把上,新換的銅扣又一次崩碎。
長久以來的精神支撐被擊潰,她膝頭一軟,跌坐在地,紅衣鋪展形似盛放的臘梅。
“為什麼?”她喃喃自語,淚意酸了眼眶,卻擠不出一滴淚。
“哈哈、哈哈哈哈!”
昔日飒爽英姿的戰神仰天大笑,笑自己愚不可及,像皮球一樣被人踢來踢去,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自以為大局在握,實則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所有人都在利用她、欺騙她,榨幹她的所有價值。
她願以性命相托的兄長,将她當做墊腳石;她敬若神明的師傅,在他人口中竟是殺人狂魔。
就連站在她身後,仰仗她護佑的百姓,都在暗中嘲笑她留不住驸馬。
這一輩子像個笑話一樣。
笑着笑着,淚水終于決堤,封堯二人立于對角,饒有興趣欣賞其狼狽之态。
寒風刺骨,夜色如墨,遠處燈籠次第亮起,唯餘此地漆黑一片。
一片雪白衣角停在華榮裳眼前,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身,拭去她眼角淚痕,溫聲說:“殿下,請振作。”
擡起頭,華榮裳目露諷刺,再看這二人,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她扭頭躲開封堯觸碰,宛如碰到髒東西一般嫌棄,拄着銀弓站起,背脊挺直,淩亂的馬尾在風中飛揚。
“本宮知道你們所求為何,但休想本宮相助,再不滾,休怪本宮不客氣。”
紛亂的思緒一時難以理清,但華榮裳絕不與虎謀皮,尤其封堯這等人,太可怕了,五年前,她親眼見證此人受盡酷刑而亡,而今離奇複活,更得成煦帝器重,簡直匪夷所思。
封堯并不強求,隻淡淡道:“殿下早作準備為好,南谌很快就會稱為衆矢之的,你再想護他,也是徒勞。”
華榮裳呼吸一滞,他如何知曉……
*
因身體不适,雲妃在冬狩開始的後幾日就回了王宮之中修養,怕頭腦糊塗的皇兒闖禍,也将華灼帶了回來。
當年成煦帝尚為将軍時,她與華榮裳的姑嫂關系還不錯,如今不得不保持距離,以免被有心人利用,落得個“内外勾結”的罪名。
獸潮突然爆發,雲妃花容失色,第一反應便是拉着華灼去尋華榮裳庇護。
在那時,華榮裳就知道她的家産已然盡數交給了成煦帝,她氣得一拳擂上牆壁,卻又不忍見其梨花帶雨的模樣,沒舍得說一句重話。
這個傻女人啊,要麼是太信任她華榮裳了,要麼是真的走投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