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頭花白的監正一臉菜色,也不是第一回被華榮裳指着鼻子罵,礙于對方是皇帝親妹才一再忍讓,見到鬥篷人終于現身,登時眉飛色舞道:“國師大人到了,長公主可得看好……”
“國師?”聞言,半躺在藤椅中的華榮裳蔑笑一聲,“北蒼國師仙逝于十年前,那之後北蒼再未立過國師,本宮真的好奇——監正大人指的是哪一位國師?”
鬥篷人一言不發,慢吞吞揭下兜帽,下颌瘦削蒼白,嘴唇卻紅得豔麗,到整張臉完全露出來,見者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周遭反常安靜下來,華榮裳不以為意,眯眼瞧着似有薄霧的蒼穹。
監正回過神趕忙收回大不敬的視線,率先磕頭下拜高呼:“恭迎國師大人——”
平心而論,目睹這張年輕得過分的俊臉時,監正也不由得自我懷疑:他真的是國師嗎?
可念着成煦帝有言在先,還特意差人送來閱後即焚的畫像,仿佛生怕怠慢了這位,監正還是低下了頭,至于華榮裳是否相信,這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内了。
而小室頂的主仆倆隻看得見一個圓潤的後腦勺,白發如雪,簪着一支粉色鸢尾花,花蕊由晶瑩剔透的鑽石拼成,黑夜裡折射出炫目多姿的光彩。
南谌忽地靈光一現,指腹輕輕劃過纏繞手腕的背雲,那裡有兩枚光滑油潤的寶石。
原本代表期待的粉瑪瑙頓時成了一塊路邊土,心情沉入谷底,南谌不知不覺咬緊了後槽牙,到底沒立刻把佛珠拆了扔出去。
恰好此時柯夏隐秘地拿手肘捅了他一下,碧眸圓睜,吃驚的神色不似作假,顯然那人的确就是封堯。
心煩意亂的南谌皺眉躲開他的觸碰,柯夏不明所以,怕鬧出動靜被封堯警覺,也沒像以往一樣不依不饒貼上去。
殊不知這一下反而惹惱了南谌,面沉似鐵,幸虧多年苦修養成的習慣沒改掉,下意識放緩呼吸掩藏情緒,才避免了被下面的人發現。
然而柯夏完全沒在意,伸長脖子專心緻志望着觀星台。
隻見封堯款步上前,于華榮裳背後三步遠負手站定,聲如清雪:“長公主殿下,别來無恙。”
大雪應聲落下,飄飄揚揚,輕如柳絮,壓在心頭重如泰山。
華榮裳悚然一驚,遲遲不敢回頭。
“呵。”封堯低低笑了聲,打趣道,“殿下長大了,不是從前那個天真的少女了。”
若有人正在華榮裳前方,便能清晰瞧見她臉上晶亮的兩道淚痕。
她擡手整理儀容,順勢擦去眼角淚花,站起身轉頭目不轉睛看着笑盈盈活生生的封堯。
兩人相視無言良久,華榮裳側低下頭自嘲一笑,胸中千言萬語隻彙聚成一句:“國師大人風采依舊,非我輩凡人所能及。”
——紅绮如花,妖顔若玉。
這是十八歲的華榮裳初見封堯的感慨,驚鴻一瞥驚為天人,而今亦然。
老監正一聽這話便昂起了下巴,見沒人搭理,又悻悻然退到封堯身後,封堯但笑不語,一雙眼穿透時間長河靜靜注視着她。
華榮裳睨了眼監正,轉回身克制地說:“能與國師一同觀星是本宮之幸。”
于是封堯順勢在一旁站定,随從默默無言地退出台頂,同欽天監退下的人一同縮在背風口,躁動的觀星台霎時隻剩三人,如春風化雨一般甯靜祥和。
子時臨近,大雪紛紛灑灑,波狀積雲一點點散開,所有人等了半日的五星連珠緩慢成型。
從柯夏的角度看去,隻能瞧見封堯的部分側臉,唇角弧度清晰,挂着和平常如出一轍虛僞的笑容。
他的視線在封堯和華榮裳兩人登對的背影間來回逡巡,得益于從蕭之榮那處聽來的話本子,已然腦補出了數場愛恨糾葛的大戲。
後背發涼,封堯不着痕迹轉頭向上看去,但見風平浪靜之色。
小室頂上,南谌幹脆騰出一隻手死死捂住了柯夏滴溜亂轉的雙眼,封堯此人的警覺性強過最敏銳的野獸,任何凝視都有可能被他察覺。
這件事還是他二師父曾嚴肅告誡他的,不要妄圖監視封堯。
南谌不相信柯夏對此一無所知,心愈發地沉了,掌心睫毛撲動,他隻感到煩躁。
自修佛起,他很少有心緒起伏不定的時候,今日着實奇怪,竟然連清心咒都隻能維持半柱香。
來不及想太多,子時已到,天邊綻開一顆明亮的星子,華榮裳不由自主上前半步,封堯肅然開口:“太白進辰星退,長公主,您為太白主殺伐,北蒼的未來系于您一身。”
層雲乍破,五顆明星彙于一處,熠熠生輝。
老監正激動得拿不穩筆,哇哇怪叫,嘴裡說着他們聽不懂的家鄉話,蒼老的手不停在龜殼上寫寫畫畫。
華榮裳慢慢轉頭看向他,抿唇微笑,眼裡譏诮之意不加掩飾。
“您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