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後悔了。
大課間結束之後,一樣的上課鈴打響一遍,下課鈴又響起來一次。
陳兆坐在四十分鐘的空頓裡,什麼話都像空氣一樣遊走開,能感知到的隻有一件事——他後悔了。
不該扶起她。
就算可以有樂于助人這樣的話來作掩護,也不該擅自做這樣的事。
他心裡像沉沉墜着什麼東西,想要緩解般,指尖下意識從桌肚裡摸出那一疊黃色的便簽來,隻不過剛拿起筆,身前就傳來一聲綿長的歎氣。
“诶,陳兆,你幹嘛呢?”
圓珠筆被他啪嗒一聲按下,指腹卻遲遲沒有松開,那根彈簧仍然頂在那裡,像一種自我懲罰,“我在道歉。”
江珉才不管那麼多,隻是大大咧咧地拉開椅子坐下來,“那你順便教教我吧,我剛因為周善宇的事把我妹給罵了頓,我總覺得還是得跟她道歉一下比較好。”
“對了,你們關系好嗎?”
“我跟我妹以前關系好,現在又不好了,真難搞。”
“和你一樣。”
江珉一愣,“嗯?”
陳兆看着他輕笑了聲,那雙溫柔的琥珀色瞳孔裡卻像蒙了一層霧,什麼都不太對勁,“比你更糟糕,以前算不上好,以後,大概會更差。”
江珉眼角一抽,是因為他來學校時間不多,錯過了什麼重要消息嗎?
他視線下滑着,卻恰好看到便簽上寫下的名字,語氣遲疑,“宋,什麼什麼?你是得罪了這個人嗎?”
話音剛落,一隻手徑直撕下那張紙舉到了他面前,明亮亮的黃色簡直晃人眼,江珉暴怒,“你幹嘛呢姜澤!”
陳兆沒有說話,他擱置在桌上的手緩緩蜷縮着,在日光下,好像又可以無比清晰地看見那三個字。
“宋晚晚。”
“看清楚了,她叫宋晚晚,好吧?”
快速撕下的便簽邊緣彎曲着垂下來,像一朵凋謝的花,陰影恰好蓋住她的名字。
眼前兩個人打打鬧鬧,陳兆的視線卻隻是定格在這張紙上,他眼裡什麼情緒都沒有,像一個被關上的盒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他們就是因為這張便簽才認識呢,陳兆像個口香糖一樣黏在人家班裡上了兩年速寫課。”
“就這麼破一張紙?”
是啊。
他心想,就是這樣一張平平無奇,文具店裡最便宜的便簽。
拿起這張紙,一切好像就能倒退又倒退,回到他被罰站在數學老師辦公室外的時候。
天很藍,陽光很明媚,從四樓到底樓的距離也很近,大概隻需要他轉過身,然後閉上眼。
走廊裡悶的很,他隻覺得汗液不停從下巴上滴下來,領口都快濕了。
陳兆知道自己很胖,因為胖子在夏天裡更容易覺得熱,冬天卻也更容易覺得冷。明明比别人要多吃一倍的飯,這樣的體重卻和由來一樣,什麼好處都沒帶給他。
可是就算這樣了,他還是想不出來該怎麼訂正。
因為考的太糟糕,數學老師氣到讓他訂正完才能回到班級。
期間有人走過,躲的很遠,陳兆估計自己是得在這裡站到放學了。
不過沒關系,他也希望不要有人和他溝通好,從父親去世後,陳兆總懷疑自己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像一條魚,頻頻掉進全是空氣的水裡,明明應該活着才對,卻難受到無法呼吸。
走廊盡頭又傳來了腳步聲。
他頭低的更低了。
然後,腳步聲,停了。
“你今天要是訂正不出來,就一直給我站在這裡!我看你每天連上學的心思都沒有!”
陳兆覺得自己的腦袋和頸椎快要變成九十度,原來是因為想看熱鬧,所以才停下來嗎?
他果然不應該期待什麼的。
門被重重摔上,世界又裂開一條縫,汗液垂直地掉下來好像淚水,卻什麼都粘不起來。
他又在亂想了。
“同學……要我幫你嗎?”
陳兆渾身一僵,懷疑自己是不是頭低了太久已經斷了,怎麼開始聽見匪夷所思的話。
“同學?”
他一點都不敢擡起頭,試卷在身旁攥了很久,又後知後覺手忙腳亂地攤平,視線餘端自己遞出去的手都在顫抖,像在打電報,“……謝謝。”
那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善良到把每一道錯題的正确答案都寫出來,耐心地給他講了遍解答過程。
可陳兆缺了太多課,他什麼都聽不懂,他也不會再聽懂什麼了。
她卻沒有嫌他胖也沒有嫌他笨,她笑了,不敢看臉,但這樣的聲音像陽光從走廊裡照到他的後背上,一點點夏天的鞭撻都沒有。
“我記得這個知識點在書上的位置,我寫給你吧,我剛好有便利貼。”
亮眼的黃色被她從口袋裡掏出來。
陳兆不敢擡頭,視線就隻是定格在這樣,像夏天一樣燦爛的黃色上,從紙、圓珠筆、到寫出來的字,斷斷續續,模糊不清。
像脈絡一樣把很多東西綁起來,一張一張,直到他的試卷上貼滿了這樣的便簽。
啪嗒一聲。
“宋晚晚!你幹嘛呢,你又逃體育課,當心我舉報你。”
她的笑聲很好聽,把試卷塞給他後就立馬朝樓梯口跑去,聲音格外鮮活明媚,“劉澤然你又來了,你每次都這樣。”
陳兆始終都沒有擡起頭,他握着那張試卷,兩個人吵吵鬧鬧的聲音随着腳步聲消失不見。
便利貼被他慢慢撕下來,抄上自己的解答,寫到最後,字迹歪歪扭扭,手裡已經是厚厚一疊。
汗水掉下來,卻不再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