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男人發出一聲簡潔明了的感慨,“他對你做了什麼呀。”
流浪漢身上滿是瘀傷,皮開肉綻的血道纏滿他的全身,暴露在空氣中,像絢爛的猩紅色曼陀羅。他的頭發在滴水,嗒,嗒。
“帶我回去……帶我回去,帶我回去……”褚環小聲啜泣。他簡直是散架了。渾身都散架了,蜷縮在地闆上,口齒不清。
男人默不作聲地扶他起來,掰開他的口腔。他的舌頭上有煙摁出來的焦痕,少了兩顆牙。
“整整八小時。你知道他幹了什麼嗎?整整八個小時!!”他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男人注意到他沒有指甲。他沒有指甲!隻剩血淋淋的甲床,呼哧呼哧地抓撓着自己的面頰。
接着,他又跪在男人的腳邊,瞪着雙眼,像方才清醒。“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求求你,别讓我痛苦了……”
“讓我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麼。”男人冷冷地宣判道。“他打垮了你。他摧毀了你。你被拳打腳踢、鞭棍交加、百般辱罵,在自己的嘔吐物與血泊裡打滾,哀聲求饒乞憐。你失去自尊了。他把你馴成了一條流浪狗。”
事到如今,他對這個殘黨隻有憐憫了。他拉住他的手铐,上面扣的非常緊,至少往裡扣了兩個齒輪,已卡到肉裡。男人冷冷地拆開它,扔到一旁。
男人忽然說:“他現在在你心目中是什麼樣的?”
“一個騎着長角怪物的□□,頭上頂着六翼天使環……啊,啊,我的、我……”
他身上零件咔咔作響,全部鏽住,鋼鐵崩裂。不可名狀的悲傷令他淚流滿面,縮在地毯上嗫泣。
“我們該得走了。”男人說,“我仁至義盡。”
這時候,門外傳來響動。男人與流浪漢同時轉頭,死死盯着門口。
門開了。那個頂着六翼天使環的長角怪物站在門口,光從他背後湧入。融化,融化,望着無盡的黑暗。無盡的、華麗的、腐敗的曼陀羅歐姆。
——
我推門進了分局。
代表選票的白紅圖釘已經覆蓋破譯組門口揭示闆上的人員頭像。破譯局的揭示闆上很少出現如此井井有條的景象——在這張相比之下甚至有些現代化的海報附近可以看到這些東西:幾張《奧運郵報》剪報,機器檢修表,一塊示波器主闆,一張前年全體破譯局的合影(上面用黑色馬克筆寫着年份,字寫得很難看),以及一個用20個圖釘紮出來的和平符号。
前些日子要重新選拔P2破譯組組長,白色選票代表一個遲姓的小姑娘,是我寫了推薦信的那個;紅色是另一個小夥子,是軍校批發過來的。選舉方式是每人在自己的頭像上紮一顆白或紅的圖釘,三天後統計白紅占比。大家不約而同地将圖釘紮在頭像上方的空白或者下面的名字上,隻有羅轭,将那顆白色圖釘結結實實紮在自己腦袋上。
目前是白色領地居多。未選者還在排着隊紮圖釘,兩名候選人畢恭畢敬地站在兩旁,試圖為自己攬票。見到我來了,他們招手微微向我示意。
“看着點!”
馮百極端着一鍋黑乎乎的東西,險些撞到我。
“你這煮的是什麼?”
“雞翅。”他得意忘形地把鍋裡的東西給我看,“我自己拿發熱機改了竈台。牛逼吧?”
“……真的不會食物中毒嗎?”
“包不會的!我還整了小蛋糕,在配電箱裡烤呢!”
“?”
說到羅轭,他根本沒有來。馮百極竟然真的在大廳頂部裝了一顆迪斯科燈球,拍了拍居然能亮。音樂震耳欲聾。敬末日,他向歡笑的衆人舉杯,馬上要迎來結局了!
聚會過半,他們開始在會議桌上打台球,每進一個室内就歡呼一聲。球是乒乓球,杆是固定IBM用的支杆。我翻出來幾根蘇聯輝光管,做這東拼西湊比賽的計分闆。
無知者是幸福的,我在一旁看着他們,像看着一幅流動的畫布。沒有疲憊,沒有沉郁的黑眼圈,沒有精神衰弱。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年前平常的一天,有一隻花瓶送到我眼前。
我最終還是沒能擠進擁擠的舞池——把桌子搬開的會議室。音響放的那首歌兒我認識,我在馮百極車上聽過。
鼓點合着他們的步法,斑駁的霓虹燈踩在他們身上。轉身的那個瞬間他們與我會心一笑。我抖開報紙,一行大字闖入我眼簾。
【1991.12.26紅旗落地,蘇聯解體】
等等。
等等。
1991.12.26。
1991.12.26!!
這是孔寂關于切爾諾貝利的預言,最後那個未知的日期。困擾我幾年的謎面轟然崩塌。
他又一次預言了一個時代的落幕。他的預言能力尚在,且永遠不會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