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齡站在武官一列的第二排,因而等她退出太和宮時,張廷瑜已在一旁候了好一會。
“郡主這便去東宮?”他袍袖一攔,問道。
冷着一張臉的榮齡認出他,“你在等我?”
因站在三級石階之上,陽光毫無遮擋地自高處投來,二人身上鋪滿難得的冬日暖意。
張廷瑜與她一道走下石階,“我送你過去。”
待走到東側宮牆的陰影中,北地的幹冷又無孔不入地貼上身體。
榮齡忽然停下,微擡頭直視張廷瑜那雙溫潤無邊的眼,“張大人,我其實,有些猶豫…”
這份猶豫自昨夜在蔺丞陽的書房找到茶針時便生,經過半晚的發酵,愈加浩大、蓬□□來——若戳破那真相之上的粉飾,瞿郦珠、蔺丞陽可真要萬劫不複了。
她未告訴張廷瑜昨夜查出的證物,因而隻問:“你辦過許多案子,會否有一刻擔心…擔心若道義太過鋒利,會傷人。”
張廷瑜如方才那般,又輕按她的額心。
朝服并不厚重,他的指尖也僅淡淡的溫。
“這并非兩難,”他道,“道義足夠鋒利、堅硬,方能蕩盡世間不平事。若傷了人,那也是他們咎由自取。”
榮齡忽覺一股力道自額心透入,它并不霸道,卻綿綿無盡地暈開心中的猶疑。
“去吧。郡主隻管大膽地往前行。”
一炷香後的東宮。
本該開始一日公務的承乾殿靜得落針能聞。更奇的是,布在各處的宮人叫東宮暗衛替上,那些黑色的身影如幽靈一般立在關鍵哨口,宛若黑無常得了道,來青天白日裡勾魂。
而在承乾殿深處,榮宗柟與太子妃章氏坐于上首,他與章氏對視一眼,随後看向榮齡,“你說什麼?蔺丞陽叫人誣告了?那他可否無罪,瞿氏又因何而死?”
榮齡搖頭道:“太子哥哥,蔺丞陽雖叫人誣告了,可我還不能肯定他是否全然無罪。”
有些相悖的兩句話自然惹人生疑,“何意?”榮宗柟問。
“請太子哥哥押來旱蓮一叙。”
等旱蓮來到堂下,榮齡命人端去一盞三清茶,一疊松仁酥。
“旱蓮,這些時日你受了委屈,快用些點心。”她再問道,“這些時日,太子哥哥将你看押在東宮,你可怨他?”
旱蓮忙伏身在地,“旱蓮怎敢…若無暗衛看守,旱蓮早沒了性命。”
這話倒不假,單憑她那幾要毀了蔺丞陽的狀告,趙氏、蔺家定會想盡辦法滅口。
若沒了她,瞿郦珠一事便死無對證。
“你倒不傻,不愧是自小陪着瞿良娣長大的。”
□□齡話音一轉,驟然冷下來,“但旱蓮,人也不能太過聰明。”
旱蓮小心翼翼,但并不驚惶,“奴婢愚鈍,不明白郡主何意。”
榮齡卻不與她打這嘴皮子官司,“你當着太子與太子妃的面,再複述一番與瞿良娣在長春觀的見聞。”
旱蓮不明所以,猶疑着不敢開口。她怯怯地望向上首——她是東宮的人,若太子夫婦不肯,榮齡也奈何不了她。
榮齡冷眼旁觀,将這番小心思瞧得一目了然。
她心道,也不枉瞿氏選了她陪嫁來大都。她雖是小小的宮人,可膽量、心計卻毫不遜于生殺予奪的大人們。
榮宗柟看了一眼榮齡。
榮齡颔首,示意這事非做不可。于是,榮宗柟道:“照郡主的吩咐。”
旱蓮隻好稱是。
她再次複述,“奴婢陪着良娣,先在三清殿拜過三清塑像,又去八卦亭中請人解簽,簽文是第五十一簽。午間在二仙庵用完素膳,良娣便獨自去了後山的丹桂林。”
這番言辭極流利,也有條理。隻是…太過流利、太過清晰,恍若背了千次萬次,便是夢中都能脫口而出。
榮齡捧着一杯清茶溫手。
她的面容隐在茶水騰起的白霧中,神情未明,“你未陪同瞿良娣去往丹桂林?”
旱蓮一怔,“若…若我一道去了丹桂林,我便是死了也會護着良娣!”
榮齡未接話,仍問:“你二人頭回去長春觀?”
這事更做不了假,瞿良娣何時出宮、去了哪裡自有内侍記錄。
“确是第一回。”
榮齡再擡眸瞧她一眼,“旱蓮,你可想好了?你說的當是無誤?”
旱蓮望着那一張美極的臉,心中無端一顫。
世人談起南漳郡主榮齡,頭個想到的便是她領二十萬邊軍,殺得前元節節敗退的威名。可若再早些,這位郡主留在世人心中的卻是美名——郡主雖面冷,但長了一副融合南漳王與玉妃長處的芙蓉面。
若二公主榮沁如牡丹張揚燦爛,那南漳郡主榮齡便是清冷上佳的十八學士。
旱蓮便在這美極也冷極的一瞥中,恍覺一場冬雨傾盆而落,叫她一身濕寒、狼狽至極。
許久,她仍未想到自己露了什麼破綻,于是答道:“無誤。”
榮齡卻如一隻優雅的豹等着自投網中的獵物。
“那你告訴我,既是頭一回去,又不曾看過丹桂林,你又怎會知道今年八月才移至林中的白梅花樹?”
旱蓮腦中哄地湧上血。
昨日午時的對話翻湧于腦海——
榮齡歎息道:“但凡再晚一些,待那白梅開了引去遊人,瞿良娣也不至于遭人毒手也沒個能求助的。”
旱蓮因旁人難得的憐惜松了心房,“等不到了,小姐等不到那片白梅開,也等不到旁人來救她。”
原來,這位郡主也對小姐毫無憐憫,她隻是在試她,在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