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宮前的大人們眼前一花,回神之際已有一人自張廷瑜與牆角的空當中“摔”出來。
仿若她一直倚靠着張廷瑜,因他剛剛的一拜,一個沒站穩,便趔趄着出現在大夥面前。
可惜離得最近的徐閣老與陸長白隻見趔趄,卻未瞧出那趔趄的腳下仍有章法。
而能瞧出門道的謝冶已覺不好,他認出這人,心中罵了陸長白八百回——
這老匹夫害慘了他!
隻見那人直起身子,熹微天光下,真紫的蟒袍閃出金銀絲線的光澤。
圍觀的衆人如風下衰草,躬身拜道:“微臣見過郡主。”
便如徐閣老、陸長白、謝冶這等位高權重的閣臣,也得拱手作禮——榮齡雖隻讓人稱郡主,承的卻是南漳王世襲罔替的一等親王爵位。
若單論品級,除去幾位耆老,她能在這天下橫着走。
榮齡站穩,又理了理衣袖,“我方才睡得迷糊,隻聽得謝大人提起我那因節而亡的公爹…怎的,謝大人也欽佩他?”
不等謝冶回答,榮齡又道:“聽聞謝大人文墨尚佳,公爹的祭日将至,不若你替他老人家寫篇祭文?也不多,千把字便可。”
聞言,謝冶猛地一窒,他面上憋得通紅,肖似台上的關二爺。
他心中狠狠一啐,去他爺爺的文墨尚佳…他謝冶不怕打武仗、嘴仗,就怕與人拼文章!
便是寫奏疏,他都能雜了無數白話、錯字…某日,他一改往日,呈上一份花團錦簇的奏章,誰知建平帝沉吟半晌,寫下朱批:下回自個寫,莫叫幕僚代筆,朕看不慣。
因而讓他寫千把字的祭文,殺了他得了!
徐閣老憋了笑,替謝冶解圍道:“郡主,若叫謝樞密使寫祭文,臣怕張蕪英老大人連夜入夢,搖着樞密使問這句何意,那句是否在罵人。”
他雖把謝冶說得半分不值,可到底在救他,因而謝冶雖不忿,卻也管住自個闖禍的嘴,再不開口。
“不若叫他添些祭品,也還張老大人清淨。”
徐閣老八面玲珑,哪處都不沾,哪裡都留情面。
榮齡一則賣他面子,二則也不想将謝冶得罪狠了,惹他在軍需上使絆子。
“也好,傳言樞密使家中有一柄古時的赤霞劍,我倒想一見。”
謝冶氣得在心中大罵惡賊。
□□齡乃南漳王榮信的孤女——南漳王總領軍務十餘年,部将無數。開罪了她便是開罪整個南漳三衛、全部的南漳系部将。
謝冶雖在趙氏門下,卻也覺得這買賣不值當。
罷了,不過是件家傳的死物。
“下臣今日便将赤霞劍送去府上。”
料理了謝冶,榮齡又轉向攪起這一池亂水的禍首,“謝樞密使不擅文辭,但陸大人筆落驚風雨,字字如珠似玉…”
陸長白與榮齡文武有别,公務上并不相交。
但陛下與太子待她素來親厚。更不論,他們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難過美人關,納了人家親娘做宮妃,若那玉妃再吹枕頭風…
罷了,識時務者為俊傑,俊傑定能屈能伸…
陸長白不等榮齡相逼,主動道:“郡主若瞧得上老夫朽筆,不若讓老夫來為張老大人寫祭文。”
一番因權勢而生的龃龉終因更高的權勢介入而消弭于無形。
榮齡在一片混亂中看向靜立一旁的張廷瑜,她忽有些不安——他會否覺得她大張旗鼓地出手反而叫他丢了面子?
單靠他自己,他也不一定會在陸長白與謝冶手中吃虧。
張廷瑜卻悄悄豎了個大拇指。
他看懂榮齡的憂心,但他雖也自傲,可那份自傲并非不分好歹,更不是對最親密的人倒戈相向。
他想讓榮齡安心——她永遠都不用有這擔憂。
這時,一道道尖細的嗓音自太和門外一重一重傳入,“太子殿下駕到。”
太和宮前的文武百官忙停了嘴仗,照官職尊卑理好隊伍,山呼道:“恭請太子殿下安。”
因是大朝會,榮宗柟未帶太子儀仗,隻領詹事府的詹事、兩位少詹事而來。
那着玉色窄袖袍的身影一擡手,馮領侍便道:“免禮,平身。”
榮宗柟本目不斜視,待瞥見人群前方的真紫蟒袍時,他腳下一頓。
榮齡垂着頭,便見視野中出現一雙同為玉色,筒上盤旋雙龍的靴子。
“回大都幾日了?”對面那人冷冷問道。
榮齡心中暗道不好——這老夫子顯見的興緻不高,一見面就訓她…
她讨好一笑,擡頭回道:“回太子殿下,三日…”
榮宗柟面無表情地一瞟,榮齡便改了口,“四日!四日!”
他“哦”了一記,重複道:“四日。”
榮齡硬着頭解釋道:“殿下,非是臣不想來東宮面禀,隻是臣一回來便絆在了二驸馬一事中…”
“這眼下說什麼荒唐話的都有,臣怕污了東宮的清淨。”
東宮的清淨自然還包含若二人交往過密,待一朝水落石出,趙氏一黨定會攀咬榮齡得了太子榮宗柟的示意,故才有那般不堪的真相。
榮齡當下未明說,□□宗柟明白。
“不必憂心。”榮宗柟也語帶深意,“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孤隻信真相,也相信郡主定能查出真相。”
“臣記下了。”榮齡躬身道。
旭日自太和宮東側的牆頭躍出,金光在瞬時灑滿衆人胸懷。
鼓樓傳來陣陣雄渾鼓響,三記靜鞭響過,榮宗柟領着文武百官魚貫入太和宮。
大朝會,開始了。
一直到辰時正,朝會方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