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前,索娜給顧清英發來了轉賬信息,七千塊,并附言說:“利息就免了,等你找到工作手裡有了餘錢再還。反正你是賴不掉的,等我結婚的時候,你得給我包個大紅包。”
顧清英笑了,關機睡覺。七千塊在第二天的同樣時間原路返回。
早晨的鬧鈴響了好幾遍,顧清英才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洗漱換衣,出門“上班”,一氣呵成。她在關大門之前,又探頭看了玄關和走廊。顧鴻筝這個點還沒有起床,但顧清英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着自己,直盯得她心裡發毛。
關門,走人。管它身後是驚濤駭浪還是小河流水。
丁朗是個合格的飯搭子,他已找好了位置等待着顧清英的到來。這段時間也注意到了顧清英的早餐規格降了級,自己也跟着降了級。顧清英沉默不語,她不知道自己是要說謝謝,還是裝作無意間将自己工作的事說一說。畢竟兩人幾乎從未交談過。
顧清英食不下咽,飯到嘴邊咬不下去,手又落回到桌子上。丁朗一面吃得津津有味一面看書。他不看手機,面前永遠攤着一本厚厚的書,一頓飯吃下來,三頁書也看完了。合書、收入囊中;起身、點頭告别。顧清英也颔首示意,目送着丁朗遠去的背影。
這關系像是反比例函數圖像,既是軸對稱圖形,又是中心對稱圖形,與坐标軸無限接近,永不相交。她不知道他的故事,他也不知道她的故事。兩人的相遇好像是羅曼蒂克的締造,實際是毫無瓜葛的兩條直線。
丁朗,準确年齡二十八歲,但他對外從不說實際年齡,有時說三十歲,有時說二十五歲。他的臉正适合他的工作——笑臉迎客的服務人員。他的工作是穩定的,隻要沒有意外,他大概率是要做一輩子的。初到這個單位的時候,領導分派給他一套老舊一點的辦公桌椅,他脫口而出一句話,引了辦公室其他人的側目。
他說:“哎,這椅子坐起來不太舒服,可得坐到退休呢。”
坐到退休,這可不是一段短短的時間。午休的時候,有年齡大一些或是資曆老一點的人三三兩兩湊過來,意味深長的看着他,笑而不語。年紀輕輕的小夥子,一下子想到了幾十年之後的瑣事,真是有意思。
長輩們對于穩定的工作有很大的執念,為了這件事,丁朗與父母大吵一架。那時他隻有二十二三歲,剛出大學的門,執意要去闖天下,行囊都已經打包好,隻待打聲招呼就走。父母先是一愣,而後手忙腳亂地将他推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住了他——是真的關住他這個人,将他縮在家裡,給他的房門上了鎖,一日三餐準時送飯送水。
相約的同學們不等他了,開啟了屬于自己的畢業征程。
很多時候,丁朗隻是站在窗戶前向外眺望。他爸爸隻要無事,就會站在自家樓下向上仰望,看自己的兒子會不會做傻事。丁朗隻看天,一心尋找空中自由的痕迹,比如一朵輕雲、一隻小鳥、一架飛機、一片落葉,偶然的一隻風筝——飛起來,又落下去——人為地被收起來。他知道爸爸在樓下盯着他,媽媽在房門外守着他,他從未想過做傻事——他是要認真活着,按照自己的意願活着,而不是被人擺布地活着。
他被“圈養”在家裡小半年,吃了睡睡了吃,甘願堕落下去,像那隻風筝。他不為抗争,隻是為了讓長輩們後悔。他的朋友圈裡,從小到大的同齡人中,一個騎行川藏、一個海邊潛泳、一個峽谷漂流、一個輾轉演唱會,享受着美好年華,隻有他被關在家裡逼迫着自己向舊思想妥協。又過了小半年,他的朋友圈裡,從小到大的同齡人中,騎行的人依然在路上,潛泳的人轉換了新的海域,漂流的人四處飄蕩、看演唱會的人哼不出完整的曲調,風景變了、心情換了,美好年華裡不隻有享受,還有難以名狀的苦悶。
隻有他呆在家裡似是不食人間煙火。
自在的人千千萬萬,不自在的人萬萬千千。丁朗妥協了,表面上是向舊思想做出了投降的姿态,實際上是自己嘴硬——他不得不向生活低頭。他的朋友圈裡,安逸的狀态少了,更多的是惶恐和不安。
幸運兒大有人在,但絕不是自己所在的圈子。短暫的轟轟烈烈過去了,長久的冷冷清清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