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26)
白日裡是晴天,入夜後下起了淅瀝的大雨。
徐慕白躺在床上,聽屋檐落下的雨聲。
中秋那夜,姜姜略帶傷感地說“天階夜色涼如水”。
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
那時他便覺得跟姜姜有心靈相通之感。
姜姜亦有一種孤獨。
這種孤獨不是沒有親人,沒有陪伴,而是無人理解,無人知道他們心中真正想要的。
就算小桃不嫁人,姜姜亦是孤獨的。
姜姜出生于藥堂,然而她沒多少真切的行醫問藥的經驗。
這世上,女子有諸多不便。
她父親恐怕也沒有把她當大夫培養,才沒讓她真正的問診。
然而姜姜又懂那麼多藥材和藥方。
徐慕白都能想象得到,别的女子恐怕都在房内繡嫁衣,姜姜會自己一個人在房内博覽醫書。
她父母應該又是寵愛她的,沒有制止,這個年齡,也一直未與她說親,她性子也不像受過苦的樣子。
以前姜姜還沒成為他貼身丫鬟那會兒,總是半夜在那搗藥。
嘟嘟嘟嘟嘟。聽久了會像寺院裡的木魚聲。
沉穩安心。
淩晨又起來照料那棵槐樹。
有時他想,她這樣晚上不睡覺的麼?後來才發現,她确實經常晚上起來,好像晚上沒有人會打擾她。
剪草搗藥救樹,耐心做自己的事。
白天她其實會偷懶,不過不像别人那樣躲在被窩裡睡覺,而是趴在陽光能照進來的桌子上,或者幹脆靠牆阖眼睡去,每次都在陽光下,像株懶呆呆的植物。
這就是姜姜的好處,她不被懂得,無人可以分享她真正喜歡的東西。可是她從不奢求别人的理解,隻要别人不阻擋,就已經足夠滿足了。
如果姜姜是“天階夜色涼如水”,那麼此時此刻的徐慕白便是“夜闌卧聽風吹雨”。
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徐慕白自初懂人事。他的父母便已分開,或者說,是父親一間屋子,母親一間屋子,徐慕白一間屋子,離得很遠,互不相見。
因自小就這樣,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隻在隐約中聽旁人提及,他母親似乎很不喜歡他,自從出生後從未看過。
八歲那年,夜裡,他的房間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那個人自稱是他的生身父親,專門過來給他祝壽的,送了一隻白兔玉燈籠。
最後他說,他是皇帝,而長公主是徐慕白的生母。
然而名義上,他們是堂姐弟。
這自然不是□□,而是又牽扯到一樁宮闱秘聞。
長公主的母親跟其他男人有染,被發現後為了皇族顔面,私下處死,長公主留了下來。
徐慕白很快就接受了。
原來那個爹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才會對自己如此冷漠。而眼前這個爹,比以前那個爹對他好很多。
這之後,每逢生辰,他的親爹就會悄悄地過來給他賀壽,等到徐慕白大了一些,他曾拍着徐慕白的肩,雙眸微沉,更直白地問過“想不想當皇帝”。
那刻,徐慕白沒有回答出來。不過不久後,許是他的親爹經常來的行蹤洩露,徐慕白騎馬時,馬突然發狂,将他墜下,他雙腿盡斷,那匹馬連帶馬夫,乃至馬夫全家也很快被毒死了。
有人要殺他。這是徐慕白第一次感覺到危險。
他們私下對話是其他人無從得知的。
僅僅因為他的親爹對他表露出了親近和在意,就會有人要殺他。
一個人如果不對自己的生命珍視,那絕對不是一個正常人。徐慕白腿斷之後,有了足夠長的休息時間,也開始了解朝堂。
太子二皇子三皇子……
性子如出一轍。
任何一個皇子上位,都不會放過徐慕白。
哪怕他名義上并不是皇子,且身份上難以繼位。
甚至哪怕他的親爹不再在意他,隻要這些人上位,他一定活不了。
就像失敗的其他兄弟們也活不了一樣。
皇位之争本就血腥,從他帶有這份血脈開始,就不可避免。
任何危險都會被鏟除,甯可錯殺不可放過。
有些人會想,自己為何偏偏生在帝王之家,而徐慕白想的是,既然自己生在帝王之家,那做皇帝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他自然知道隻憑借善良忠正是做不了皇帝的,上位之路必定充滿血腥,可整個朝堂本就是賭局,赢者權勢滔天,輸者全家株連,既然入了,那就都是局中人,生死本就是常事。
相反,他幾個大哥二哥,或是荒淫,或是殘暴,或者偏聽愚信,徐慕白若是坐上九五之尊之位,對待黎民百姓必定比他們好。
床底下秋燕睡着了發出輕微呼聲。
徐慕白穿着裡衣平躺着,盯着微暗的紗帳。
當皇帝是為了權勢,徐慕白從不否認這一點,然而權勢的目的各不相同。
至少徐慕白跟他幾個哥哥不一樣,他想要權勢的目的是為了如意。
譬如朝中官員甯願就在京城發米糧,也不願意撥款救災。若是他,必定先行救災,更或者一開始就堵住河患,不會任由其發生。
如意就是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如非必要他不會過于隐忍,更何況這時還沒有跟沈瀾起明面上的沖突。
隻要在沈瀾沒察覺的情況下,救出姜姜就可以。
他既然中意姜姜,就不會輕易把她讓給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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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明媚,上午。
丫鬟們服侍她坐在床邊洗手。
姜姜雙手放入熱水中浸泡,過一會兒拿出來,便有丫鬟幫她擦拭幹淨,再仔細抹上香膏。
“夫人的手真好看。又細又長。”那丫鬟贊歎。
姜姜聽出她口音:“你是南方人?”
“是。”
“哪裡的?”
“桑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