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高考出分,沈随的分數足夠填報國内絕大多數985學校和專業。
除卻最初的激動,越是這個時候,沈随反而迷茫了。
這天,姜南蘊下戲的早。太陽未落,天邊渲染起大片橘紫色霞光,像漸變的草莓流心棉花糖。
兩人吃過飯,一人一支綠豆棒冰,沿着影視基地的羊腸小道散步消食。
走到遊廊,姜南蘊撥了下從木欄外攀出來的淩霄花葉,問:“還沒想好填什麼學校嗎?”
沈随咬下一塊冰,替她撥開另一邊的,聽見她問,眼睑垂垂,輕應了一聲。
其實最簡單的填報策略,肯定是選清華或北大,然後以分數為基準,哪個專業熱門,将來好找工作,就選哪個專業。
但他這樣糾結,顯然是有她不知道的顧慮。
姜南蘊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心思,他總要漸漸學會給自己的人生做主。
含着一塊綠豆冰,冰霜在她的舌尖繞了個彎,涼氣跟着下肚。沉思一會兒,姜南蘊挺真誠講:“要不,我給你找個志願填報老師?”
沈随眼睛瞬時睜大,一口棒冰抿在唇邊,要咬不咬的還挺可愛。
“别。不用。”他說。
“就知道你不高興要。”姜南蘊猜也知道。
“......”
沈随頓了頓,理解兩秒,才轉過彎來。
他總沒有辦法很快反應過來滬城這邊的語言習慣。
還記得最開始,有一次沈随水土不服,大半夜發燒拉肚子,躺在床上氣若遊絲了都,姜南蘊要給他打120。
他怕花她錢,說什麼也不肯,隻想着瞎熬過去。
姜南蘊當時也急,劈頭蓋臉斥他:“你不高興坐救護車,我難道背得動你走去醫院?”
那時的他都被燒迷糊了,還傻傻地說:“我沒有不高興。”
“我管你高不高興?!”姜南蘊說着就側身到一邊,撥通了急診電話。
生病的人當真脆弱,等她挂斷,沈随的聲音已經發酵到又低又委屈:“那是不是你不高興了?”
“......對不起。”
“我沒有!”
她面色沉沉地瞪他一眼。
生着病還綠茶的這麼得心應手!
......
回憶裡的她是鮮少的幼稚生動,一如此刻的她。
姜南蘊那張明豔的臉在歪頭看向他時變得超級無敵可愛,隻見她快速吮掉冰棍邊邊快要融化的冰,然後很無奈一攤手:“那我也幫不了你更多了。”
女人話的語調像被夕陽融化,在夏日晚風的包裹裡溫熱又柔軟,沈随的心卻蓦然被她猝痛了一下。
“你已經幫我很多了。”他十分肯定說。
“有嗎?”
“嗯!”
“......好像是。”姜南蘊稱心一笑,“那你将來打算怎麼報答我?”
沈随:“......”
姜南蘊佯作不滿:“有那麼難想?”
沈随當然知道她在說玩笑話,可他就是聲音忽悶下去,說不出話了。
一個人在無路可走的時候,隻要抓住了救命稻草,哪怕隻是幾縷草杆,也會本能地向對方承諾一些連自己都不知道将來是否真的能實現的東西,以謀求一絲希冀。
從前的他隻想着求姜南蘊帶走他,并沒有真正思考過這個問題。後來她說他隻需要好好學習,他就把不斷攀升的成績和名次當做目标。而當現在,她不再給他預設結果,他好像忽然就不知道自己的将來在哪兒了。
同班的方司宇早早就決定好要大學留學,等學成後再回來創業。
夏妍也跟他說過,想報考建築相關專業,未來要不留遺力的建設家鄉。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沈随才終于姗姗來遲的意識到,原來隻有他,除了學習,什麼都不會。
過去的他,走得是一條極明确的路。即使那條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總歸是有方向的。
而當此刻,無數條路擺在他面前的時候,當所做的每一個選擇好像都變得重要的時候,權重越增加,他越是謹慎,就越覺得好像無路可走了。
要怪應試教育嗎?但那似乎是他那樣的人唯一可以改變人生的途徑。
可這樣的教育,他不禁去細想,它太過刻闆了。
以至于很多人窮極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活出怎樣的人生。隻知道死死攀住眼前人的肩膀,不能掉隊,否則就會掉入萬丈深淵。
直到,當他走到了隊伍的最前端,以為那兒就是終點了,此後将一片光明。才知道,原來最前面的人,面對的是漆黑看到不盡頭的無數條甬道。
他該往哪兒走,又何去何從呢?
半路無話,兩人停在一個垃圾桶前,把吃完的棒冰棍丢進去。
姜南蘊順勢靠在一旁的憑欄處,忽然說:“你知道,我之所以會進這一行的原因嗎?”
沈随驟然一愣,眨眨眼猜:“因為喜歡?”
姜南蘊好像知道他會這樣回答,一臉洞悉後的淺笑,很輕地搖了搖頭。
沈随怔忡幾秒,好像完全不可置信的樣子。
過去的許多次,他都曾聽見她和她母親不可開交的争吵。她大多避着他,越是這樣,他總沒法不在意的更加豎起耳朵。
争吵的内容基本上換湯不換藥,要她停止娛樂圈的工作,回去平湖老家,找一份安穩的職業,再嫁一個可以值得托付的男人,簡單又幸福的過完一生。
他以為,她是很喜歡演員這份職業,才會幾次三番,又那樣義無反顧地去對抗她的母親。
俄頃,沈随有些艱難張口:“它難道,不是你的夢想嗎?”
她低笑一聲,似嗤似嘲。
沈随的喉管像被很輕微地呃住了。
姜南蘊也沒反駁他什麼,隻是笑着說:“當初我可沒想那麼多,隻是想找一份來錢快的工作。”
沈随默了默,問了個很傻的問題:“那你,不喜歡它嗎?”
姜南蘊無聲莞爾,眼睛都彎了:“沒想到?”
沈随看向她。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五六秒。
她墨晶般的眼睛裡流動的,是他讀不懂的情緒。那縷情緒很淡,像霧,也像霜。
忽然,他聽見她說:“所以沈随......”
她很少這樣鄭重其事地叫他。
“無論你選什麼學校,什麼專業。我都希望,它是你真心喜歡的。”
“如果不是,會覺得痛苦嗎?”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話裡并沒有主語。聽上去好像在替他自己問,又好像,是在替她問。
姜南蘊如同任何一個操心家長,仔細斟酌着用詞:“可能大部分人都會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