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麼?”
嬴略打斷了蒙恬的回憶,她對他臉上的笑“記憶猶新”。
想當年她剛學會鼓琴時,時常歡喜地跑去君父面前獻藝,那時君父臉上就常常挂着這種強忍着的笑意,“不會真以為我彈得不好吧。”
蒙恬學着嬴略靠在漆幾上以手支頤,朝她眨了眨眼睛,“那公主可要拿出些真本事來證明臣‘笑話’公主隻不過是臣先入為主的偏見。”
嬴略輕哼一聲,“哼,我喜歡怎麼彈就怎麼彈,才不會受你的激将法。”
蒙恬也不在意,隻微笑着看她鼓琴。
嬴略在璠玙之樂前靜默片刻,感受着内室熏着的蕙草之香,方援琴鼓之,且歌曰: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一曲畢,雖然稱不上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但也是難得一聞的佳音。
蒙恬慨然,“秦人勇毅尚武,《秦風》之中難得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嬴略卻似笑非笑道,“方才蒙君問我想要你如何報答救命之恩,如今我以《蒹葭》一詩賦之,蒙君可解其意?”
蒙恬豈會不知,隻笑問,“《蒹葭》一篇乃士慕淑女,若《鄭風·子衿》之情,《衛風·淇奧》之思,公主是有思慕的君子了嗎?”
“若以男子的年紀論處,我不過年方弱冠,正當年華。”嬴略歎息一聲,又道,“可我到底是個女子,自數年前所思非人,耽擱至今早已過了摽梅之年。如今韶光已逝,更是難遇良人,蒙君說該怎麼辦呢?”
盡管他深知眼前之人并非是在恨嫁,但也順着她的意思追問道,“那公主思慕什麼樣的良人?”
“我的喜惡始終如一。”
這話别有深意,連帶着她注視蒙恬的那雙明眸中也似乎湧動起了冬日裡的一把火,以至于蒙恬竟然在凜冬寒日生出了些春日獨有的燥熱來,不過,這也許是室内火道燒得太旺了的緣故。
然而,她接下來的話卻又像是大雨傾盆而至,瞬間澆滅了他心中剛升騰起來的那股燥熱。
“怎麼,蒙君能給我薦一良人嗎?”
她要他薦人?她竟然要他推薦良人。
被人這麼“冷熱交加”地玩弄了一遭,任是再好脾氣的人言語之間也會帶上一些冷意,“公主果真想讓臣薦人?”
嬴略仿佛渾然不知他是在強壓自己的怒火一般,還要再把傾盆大雨凍成冰淩去刺探一下那顆心是冷是熱才罷休,“怎麼,莫非蒙君不願?所謂的報答救命之恩也是诓我的?”
蒙恬緊了緊袖中的雙拳,多年來修養的氣度還是讓理智再次占了上風,他怎麼能被眼前的小姑娘輕而易舉地就挑逗起嫉恨之心呢?
“非臣不願,實乃不能。若臣當年果真有那識人薦人的本領,又何必在上郡孤枕寒衾至今,早向‘心中伊人’毛遂自薦了?”
此話其實已是再就拒婚一事低頭了,不止低頭,甚至還隐有追悔之意。
嬴略也不再,“其實,自薦也未嘗不是一種薦人的方式。”
“公主的意思是讓臣自薦——”
話音未落,卻聽嬴略話鋒一轉,道,“我不是想讓蒙君自薦枕席。《蒹葭》一詩雖自有浪漫柔情,本意卻不是士慕淑女,乃是惋惜先祖襄公求賢若渴而屢求不得。”
“當是時,襄公立國,受封周之故都西岐,實際上西岐早被戎狄攻占,彼時秦國實力尚弱,秦君又不得賢才輔弼,隻得與戎狄親戰,雖屢敗屢戰,仍不得西岐之地。直至穆公時,方開地千裡,益國十二,稱霸西戎,究其根源,乃是羊皮換賢、訪諸蹇叔、暗用丕豹之功。既先祖孝公,欲複修穆公政令,向列國求賢,幸得商鞅,終得東出之機,此後曆惠文、悼武、昭襄,又及孝文、莊襄至于先帝七世之餘烈,身旁皆有賢才輔弼,終得天下。由此可見,賢才者,明君之臂膀,強國之根本,及至今日,吾不知吾之伊人,在水何方?”
蒙恬敏銳地窺見了她不同以往的鋒芒,若說前幾次試探交心,她有意打破偏見,展現她的深明大義和政治天賦,而今她卻是在借‘救命之恩’向他徐徐袒露嬴秦之人骨子裡特有的虎狼之心。
是啊,她既然有雙酷肖先主的眼睛,難道還會少了先主骨子裡的虎狼之心嗎?
隻是,他不明白,他初入長安園便已向她表明願為門客之心,怎麼她還屢屢試探自己的誠心?
思及此,他朝嬴略拱了拱手道,“公主,請借璠玙之樂一用。”
嬴略不僅沒有拒絕,還順手将璠玙之樂倒了個方向,好讓他取用,“蒙君是想用璠玙之樂來奏《塞上曲》嗎?”
蒙恬将璠玙之樂捧到漆案上,微微一笑道,“公主也知臣閑暇時的拙作?”
“隻是閑暇時的拙作便能風靡國都,若蒙君生作樂人,那秦宮中的樂人可要擔心失業了。”
“諸樂之中,各有所長。西音最苦,卻偏能奏出長城内外的寂寥、風沙、壯烈與開闊。可惜今日臣手中無筝,待來日秦筝在手,臣再向公主獻奏此曲。”
言罷,昔日握慣了兵器的手輕輕撫上璠玙之樂,撥弦取音也甚為谙熟,賦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曲畢,嬴略有些意外道,“竟然也是《蒹葭》?”
“《蒹葭》既然可指賢才,亦可代明君。人主求賢若渴,豈不知賢才亦求明君若渴。千裡馬之能,隻有碰上伯樂方得顯現,但這世上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倘若是關龍逢遇夏桀,王子比幹遇商纣,才高反而成了一種過錯,即便是棟梁之才,也會被當作庖丁之柴燃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