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話到嘴邊,胡亥還是把話換成了,“王姊可好些了?”
嬴略擡眸看了看他,動了動嘴唇,卻是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胡亥以為她心中對自己還有怨怼,“王姊可還是在生朕的氣?”
嬴略依舊垂眸不語。
這使得胡亥在愧疚之餘心中又産生了難言的怒火。
他作為天下至尊的皇帝已經屈尊來看望她了,她竟然還如此不識擡舉。
但是一想到“元後嫡子”的名分,胡亥還是強忍着怒火道,“坐吧。”
嬴略的嘴唇又動了動,卻還是連句謝恩的話都沒說出口。
她一再的冷淡态度終于讓胡亥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冷聲道,“莫非王姊還是因為棠華宮宴一事對朕心懷怨怼,不肯與朕說話?”
在室内冰冷到極點的寂靜中,突然傳來女醫丞夏無疾不合時宜的低呼。
胡亥這才想起自己臨行前,韓美人特意提醒自己帶了一名女醫丞夏無疾。
夏無疾乃是昔日的太醫令夏無且之孫,且是始皇親大母(親祖母)夏太後的親族,可謂是大秦皇帝的親信。而她能以女子之身做到太醫丞這個位置,憑借的可不僅僅是醫學世家的出身,更賴其自身醫術高超,且尤擅婦人之科。
胡亥并沒有因為夏無疾在自己面前失儀而怫然不悅,反倒覺得她的失儀“恰到好處”。
保傅萬熹見狀笑道,“想來公主久病初醒,玉體仍有所郄(音同“隙”)。陛下關懷王姊,特意從宮中帶了醫者前來探視,不如先請醫者替公主診治一番如何?”
胡亥揮了揮手表示默許。
夏無疾暗暗瞪了一眼害她堂前失儀的罪魁禍首,後者卻是一臉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漠然之态。她不得不硬着頭皮離席替嬴略診脈,須臾之後,又壓着嬴略的下巴看了看喉舌,而後又擡起嬴略的下巴看了看,這麼一擡下巴,嬴略頸部那道已經結痂的猙獰劍痕就這麼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
一番望聞切之後,夏無疾來到大堂中央實事求是地禀陳道,“陛下,公主玉體确實有郄。臣觀其脈象沉細如絲,澀而浮,乃是體内瘀滞了大量寒邪之氣所緻。尤其是髌骨處瘀滞的寒氣,會造成氣血凝結,經脈阻滞,肌表收引,若不好好調養,恐怕日後會不良于行。”
“而且,”一向精通醫術的夏無疾此時卻覺得自己舌頭有些打結,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氣,捋順了舌頭之後道,“臣以為公主脖頸上的劍傷或許損及了聲帶,所以目下口不能言。”
竟……竟然是如此嗎?
胡亥當然也注意到了嬴略脖頸上的那道傷痕,雖然已經結痂,但看起來依舊刺目,仿佛姊弟之間那道尚未彌合的醜陋裂痕。
他輕笑了一聲道,“原來是朕誤解了王姊。”
不能說話也好,起碼她無法再反駁自己了。
“你們都下去吧。”胡亥淡淡地吩咐道,“朕想與王姊單獨待一會兒。”
中堂上的人互相對視一眼,雖然心知這有些不合禮,但誰也不敢反駁皇帝。還是資曆最長的保傅萬熹最先行禮告退,而後其他人也默契有序地退了下去。
太醫丞夏無疾不動聲色地走在谒者令萬年身旁,小聲蛐蛐道,“我們倆這麼長時間的交情了,你竟然在陛下面前‘陷害’我。”
原來,夏無疾方才之所以不合時宜地低呼出聲,是因為谒者令萬年暗中以衣帶上綴飾的珠玑打中了她的背部。
身為她的私交好友,夏無疾當然知道萬年其實身手不凡。
萬年面無表情道,“身為太醫丞,難道不該對病人的病情知無不言嗎?”
夏無疾氣急,聲音不免大了些,“你明知公主的聲帶……”
走在前面的傅姆萬熹突然轉過身來對自己的侄孫萬年呵斥道,“宮中的規矩都忘了嗎?身為公主身邊的谒者令,怎可在行走間與人交頭接耳?”
被訓斥的萬年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冰山臉,夏無疾卻是吓得縮了縮脖子,盡管萬熹呵斥的并不是她。
沒想到,萬熹又轉向夏無疾,态度極為和顔悅色道,“老婦知道太醫丞醉心鑽研醫術,長安園的藏室負暄閣中珍藏了不少元後收藏的醫書典籍,甚至有些是失傳已久的古籍,不知其中是否有利于公主病情的醫書,不如讓萬年帶太醫丞去藏室看看吧。”
說着,她解下腰間的一把鑰匙遞給了谒者令萬年。
萬年接過鑰匙徑直向前走去,夏無疾卻是高興得愣在當場,後知後覺道,“等等我。”
這兩人走後,萬熹向方才侍奉嬴略更衣的尚卧女史秦衣确認道,“方才那晚湯藥可是你親自侍奉公主服用的?”
“這……”秦衣想着那碗被倒掉的藥汁,有些猶豫道,“公主其實……并沒有喝那碗湯藥。”
如果嬴略沒有喝那碗她“特調”的湯藥,那她又怎麼會說不出話來,難道真的是劍傷損及了聲帶?可她當晚就看過嬴略脖頸上的傷痕,那處傷痕不知怎得已經抹上了藥效奇佳的生肌膏,結痂雖然明顯,其實是促進傷口愈合生肌的體現。
若不是湯藥和劍傷的緣故,那便不是女醫丞夏無疾所說的口不能言,而是公主主動選擇口不想言。
萬熹蹙眉,雖然她已經從侄女萬年和女醫丞夏無疾的對話中猜出這樣的情況,但她還是有些意外這個自小被她保育的公主竟有這樣的心思,難道僅僅是心懷怨怼不想和二世皇帝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