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陽周獄中使者宣讀的诏令中賜死蒙恬的罪名竟然是絕斷地脈——多麼可笑的罪名,他為大秦戎馬半生,最引以為豪的功績竟然成了賜死他的罪名。
“盡管我們蒙氏曆來隻忠于大秦皇帝,從不參與黨争。世人還是會覺得我與長公子在上郡共事數年,相熟已久,在太子之争上必然已是長公子一黨。所以,雖然我屢屢表明效忠皇帝陛下的決心,今上仍然對我的忠誠心存芥蒂。他并不在乎我的忠心,也不在乎我到底是一柄利劍還是一把鈍刀。于他而言,我不過是一個用完就能丢棄的工具。”
話雖然說得從容,但說到底被罷官了,蒙恬的言語之間仍然難掩失落。
“一個臣子如果不能赢得皇帝的信任,就不會被擺在合适的位置上,更不值得珍惜和重用。所以,陽周驚變我被解除了兵權,棠華宮變我被罷免了官職。”
孟嘉跟着感歎道,“正如這世間是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在政争上亦是管仲常有而齊桓公不常有。”
他靠在漆幾上長歎了一口氣,又道, “而且,恐怕我被罷官一事隻是秦廷動蕩的開端。”
孟嘉還沒預見到未來局勢的危險性,以為這不過是蒙恬的杞人憂天。
“秦廷雖然曆來有新君不用舊臣的規矩,但這是古往今來新任君主通用的招數,新君要立威,總會要肅清一些老臣和異黨,空出位置來扶持自己的人上位,這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肅清異黨自然沒什麼好稀奇的,問題在于肅清的是對陛下有二心的異黨還是被冤為異黨的忠臣呢?若像清理宗室那樣無差别的屠戮,那麼陛下身邊剩下的不是貪鄙的老鼠便是陰狠的毒蛇,若是陛下長期奸邪之臣環繞,蛇鼠一窩蠶食的不僅僅是先帝之臣,更是新帝本人和大秦社稷。”
孟嘉起身上前,拍了拍蒙恬的肩膀安慰道,“不管将來朝廷的局勢如何,我隻慶幸我的恬弟隻是失去了官職,而不是失去了身家性命。”
安慰完了弟弟,他的目光注意到蒙恬放在案上的那把龍淵劍,這才想起今日入府不隻是為了探視,還有“使命”在身。
他朝供春投去了一個歉意的目光,宋懷子的學僮還真是好性子,竟然也沒有出言打攪他們兄弟叙情。
他從案上拿起龍淵劍,正欲提起安息香一事,卻發現劍下壓着的一方素帛被他拿劍的動作帶到了地上。
他正要去撿,卻和蒙恬的手同時碰在了一起。
他敏銳地察覺到弟弟的反應有些不同尋常,便對着他笑了笑搶先一步撿起了那方素帛,“隻是一方素帛而已,也值得你這麼心急。”
他展開那方素帛,有點失望于上面隻是畫了一朵鮮豔至極的紅色耐冬,或者叫绛雪。
雖然這個時節百花凋零,隻有耐冬盛放,但也沒什麼可稀罕的,鹹陽宮的禦園裡就有。
等等——他的手頓住了。
鹹陽宮的禦園中有,不代表鹹陽城哪裡都有。這種秋冬綻放的绛雪在關中并不常見,而是産自齊地。想當年,禦園中的那些耐冬還是他做中庶子的時候替先帝從齊地引進來哄元後開心的。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蒙恬已經從他手中“奪”回了那方素帛,并珍而重之地塞進了自己懷中。
他已經失去一朵绛雪了,不能再失去一朵。
“不就一方帕子嗎?值得你這麼上心?還是說你藏到懷中的不是一方帕子而是一朵……”孟嘉有意停頓了一下,打量着弟弟的神色,别有深意道,“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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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來如此?”
渭陽學宮内,茅焦也聽完了魏缭關于蒙恬失官的一番“塞翁失馬”言論。
“被貶與身死相比當然是好事。秦廷曆來有新君不用舊臣的慣例,當今陛下更甚。無論是秦廷還是宗室,先帝遺留下來的臣和子,凡非新帝黨羽,都會被一步一步清理幹淨。若是自己懂得主動退出尚且能保全性命,否則,就隻有死路一條。茅君不也正預料到了即将到來的亂象,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要辭官歸隐嗎?”
茅焦沉默良久,歎息着吟誦起伯夷叔齊隐居首陽山時所作的《采薇歌》。
“‘登彼山兮,采其薇兮。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适歸兮?’”(登上那首陽山,采摘薇來充饑。用暴虐取代暴虐,卻不知這種做法是錯誤的。神農虞舜古代聖君轉瞬即逝,我要到哪裡去尋找理想的歸宿呢?)
魏缭卻是走了與他截然相反的一步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倘使真的天将大變,又有何處是淨土呢?歸隐若是真的有用,伯夷叔齊也就不會作辭哀歎‘天下變矣,我安适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茅焦沒有與他争論什麼,轉而道,“眼下故人的提攜之恩已經報答,我也能安心落葉歸根了。隻是我本以為不顧這條老命替故人之子走一遭能讓她在這場禍事中幸免于難,沒想到人是救回來了,能不能活命卻是另外一說了。”
“其實公主醒不過來也好。”
“你這老匹夫倒是一點也不擔心啊。”
烏氏珠幹脆豪爽又直白地銳平道,“人醒不過來也好,起碼不會再次“剛毅勇武”地沖到小皇帝面前為這些注定要死的至親手足們求情了。畢竟,頭鐵命不鐵可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