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歲首十五團圓之夜後,鹹陽城内又連下了三天三夜的雪,三日之後,天色驟然放晴。
雪霁初晴,一碧萬頃。
趁着晴光映雪,渭陽學宮祭酒魏缭正在敦樸居的中堂擦拭他舊日的六博棋盤,忽聽學僮供春禀報道。
“祭酒,有客來訪。”
“哦?可是茅焦那老家夥來興師問罪了?”
“這位訪客并非是祭酒要等的茅君,而是——”
話音剛落,便見一道麗色踏入了魏缭的敦樸居,瞬間就照亮了宋懷子樸實無華的居所。
“我不請自來,可是叨擾魏師兄了?”
來人身着一襲華麗的绯色胡服,腳登一雙鹿皮靴。
頭上戴着由綠松石、紅瑪瑙和玉珠串成的發網,如果足夠高,還能看到發網的正中将各色珠玑串聯起來的是一個黃金圓片,上面以黃金錘揲之法錘揲出了了一隻身體蜷曲的有翼神獸——傳聞那是西域薩迦人①神話中守護黃金的神獸格裡芬②,又以金絲焊珠工藝在黃金圓片周圍焊了一圈聯珠。她腰間佩戴着镂空馬紋黃金牌飾、紅瑪瑙和藍色料珠組成的腰帶,腰帶上還别着一把徑路刀③,腰間則懸挂着黃金牌飾、水晶環、玉環、金珠和藍色玻璃珠組成的佩飾。
端的是珠光寶氣,光彩照人,甫一進門就照亮了魏缭這間樸實無華的敦樸居,連帶着把魏缭那雙日漸老花的眼睛都晃得眯了起來。
單從穿着打扮來看,來人極具異域風情。再看她遠高于中原人的身形和稍顯深邃的五官,讓人更加确信她并非中原人士。
“許久不見,阿珠更漂亮了。”
其人正是善水居真正的主人烏氏珠,她手邊還挽着比自己年小三四歲的贅婿——善水居的執事長孟嘉。
“這麼多年過去了,魏師兄的嘴還是這麼會說話。”
烏氏珠乃西戎之一烏氏戎的後裔,善于與中原商貿、深受始皇帝恩寵、位比封君的烏氏倮正是她的父親。與中原不同,烏氏戎人以女兒繼承家業的情況并不少見。烏氏倮死後,将烏氏戎商的産業盡數交到了這個年少時就周遊諸夏列國、擅長與中原商貿往來的女兒手裡,而聞名天下的善水居不過是烏氏戎商的産業之一。
她也不客套那些中原的繁文缛節,直接拉着孟嘉坐到了魏缭對面,孟嘉隻好在随妻子坐下後無奈地對着魏缭拱手行了個平輩禮。
論年紀,其實孟嘉比宋懷子小了近十歲,且他的弟弟蒙恬上次來渭陽學宮拜見魏缭還是恭恭敬敬地以晚輩自居,他這個後生與魏缭“平起平坐”似乎有些不太妥當。但招他入贅的妻子烏氏珠與宋懷子師兄妹是好友,而他的假子(繼子)姬舒又與長安公主年紀相仿,所以他不得不随妻子的輩分有些托大地宋懷子等人做起了平輩。
隻是這麼一來,他倒平白比自己的親弟弟漲了一個輩分。
這廂,他的妻子在落座之後也在與魏缭論資排輩,“我和阿原同歲,都隻比宋師兄小了六歲,今年也有四十七了,還漂亮什麼呀?不過是越老越愛俏罷了。”
提及另外一個人,魏缭的神色不由得黯淡了一下,隻是一瞬,他又恢複如常,反而和烏氏珠夫婦打趣道,“什麼風把你們這對賢伉俪給吹來了?”
孟嘉臉上挂着經商之人招牌式的親切笑意,“十五那晚魏祭酒忘了取走今年善水居的分紅,風雪一停,阿珠和我就親自給宋子送來了。”
魏缭閑适地憑在仙人雲氣紋漆幾上,“區區小事派些家庸④來也就是了,何須勞動賢伉俪大老遠走這一趟呢?”
“這可不是小數目。再說了,我和魏師兄的情分能是那些家庸可以傳達的嗎?”
雖然已經四十七歲,又身形健壯,然而烏氏珠偏偏長了一張可愛至極的臉蛋,又生活美滿,保養得宜,未經風霜的可愛臉蛋看起來自然要比同齡婦人年輕許多,在熟人面前撒氣嬌來也并不違和。
烏氏珠剛說完,孟嘉便婦唱夫随一般拍了拍手,示意廊下候着八位家庸們将四箱漆箧擡進來。
人和箱子一并進來,魏缭這小小的待客中堂便被擠得水洩不通,侍奉魏缭的學僮供春都不知道該在哪裡下腳了。
孟嘉環視了一眼四周,玩笑道,“看來魏祭酒這間中堂是該擴建了一番,要不然,錢财都無處入門了。”
魏缭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華屋萬間,夜卧不過五尺;卧榻三千,隻得一席安寝。居所無謂華屋美室,安室利處即可。”
烏氏珠撇了撇嘴,孟嘉不知内情,她卻知道魏缭所言不過托辭,他如今可不隻是個遊離于朝野之外的閑散祭酒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