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言細語。
也許是真的聽到了他的安慰,嬴略微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隻是口中仍然在喃喃着,“别走,母親,别抛下阿略……”
孩子生病的時候是最需要母親的,而任何人生病的時候都會變成一個孩子。
蒙恬這次聽清了她口中的稱謂,面上微微有些赧然,也順勢松開了一些抱緊她的手。
“内史,殿外好像有人來了。”守在玉屏外的景福出言提醒道。
蒙恬最後用手輕輕貼了貼嬴略的額頭,好像沒那麼燙了,這才将她重新放回榻上,順便把吉光裘也蓋在了她身上。
他起身迅速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後,對進入内室的景福道,“我知道内者令先前憂心公主的名節。蒙恬保證,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絕不會洩露給第三個人知道。”
景福颔了颔首,經此一事,她倒是對蒙恬的人品放心了,但恐怕此事免不了讓第三個人知道——至少她不能把公主蒙在鼓裡。
她來到榻前看到嬴略身上蓋着一件不屬于她的裘衣,不免出言提醒道,“内史,你的裘衣?”
蒙恬不甚在意,“公主原本的裘衣被雪浸濕了。這件吉光裘是從匈奴那裡繳獲來的,聽聞是匈奴自西國擄掠,用類似神馬的神獸皮毛制作而成,入水不濕,入火不焦,可謂寶衣。如今就先拿來為公主救急吧。”
說罷他就從榻前起身,繞過那座金絲素紗玉屏離開了内室,靜靜伫立在殿外候着,而内者令景福則回内室侍奉,如今算是各歸其位了。
棠華宮外,趙高和他的爪牙氣勢洶洶地踏雪而來,而候在殿外的蒙恬早已準備好寵辱不驚地迎接即将到來的興師問罪。
“大秦二世皇帝陛下诏令:
長安公主殿前無狀,忤逆不遜,觸犯天顔,然朕顧惜手足之情,責令長安公主出鹹陽宮,遣還外第長安園,靜思己過。”
頓了頓,趙高又陰毒地看向内史蒙恬,繼續宣诏:
“内史蒙恬夜闖宮闱,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朕念及内史事出有因,事急從權,死罪可免,貶為庶人,幽居家中。”
跟随而來的太史令茅焦臉上亦有些歉意和無可奈何。
他們都知道,蒙恬本就在新帝一朝備受冷遇,且遭同僚嫉恨,如今又被冠以“知法犯法”的罪名貶為庶人,恐怕二世皇帝再也想不起來起複這個大秦鷹隼了。
莫說蒙恬這個不受待見的内史,即便是長安公主這個一向受新帝親近的王姊又如何,一朝起了龃龉,還不是被遣還外第,甚至從頭到尾,二世都沒關心過這位王姊被罰跪在冰天雪地之後的身體狀況,連夜将人趕出了鹹陽宮。
一時之間春風得意的趙高怎能不抓住機遇将失敗的政敵踩在腳下耀武揚威一番。
“内史接诏的感覺如何?是否覺得如這突如其來的初冬之雪一般,措手不及,寒徹心扉。”
眼見政敵面上并沒有失敗者的頹然不平,趙高繼續奚落挖苦,“哦,不對,不該稱你蒙内史,而該叫你蒙庶人了。”
“從蒙恬入仕秦廷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仕途并非一片坦然,有起必有落,有落必有起,自當寵辱不驚,何須作小人姿态戚戚然患得患失。”
趙高故作姿态地搖了搖頭,“對旁人而言也許仕途有落必有起,可惜對于蒙庶人而言,仕途恐怕和令兄一樣是起落落落了。隻是不知蒙庶人是否也像令兄蒙嘉一樣幸運地入贅到某位有萬金之資的婦人之家。”
蒙恬果然如他所言那般寵辱不驚,對于趙高這種小人的輪番羞辱也不過是微笑着拱了拱手道,“那便多謝郎中令吉言了。”
除此之外,并不屑于多費心思與這種奸邪小人争辯。
對于政客而言,一時的口舌之快并不是真正的快意,一時的得失也不能算作真正的得失。
隻要敵人的人頭沒有落地,就永遠沒有角逐出最終的勝負。
而且,以他敏銳的政治嗅覺和豐富的仕途經驗來看,今夜之禍隻怕隻是個開端,這種禍事很快會從宮闱宗室波及至秦廷衆臣。
自秦惠文王以來,秦廷曆來有新君不用舊臣的慣例,而新即位的二世皇帝又面臨“得位不正”的危機,因此無論是先帝之子還是先帝之臣,都勢必會被波及和肅清。
這樣的禍根,早在先帝頭疼太子人選的時候就埋下了。
先帝有那麼多男嗣,竟無一人符合他對于太子的完美希冀,最後在矮子裡面拔出了長公子扶蘇這個高個,将這個最有希望成為繼承人的公子送到他這個最為信任的忠信之臣身邊鍛煉,然而或許是保護太過,希冀太高,剛強和信人的美好品質終究無法适應波雲詭谲的人心。
蒙恬望向在白雪皚皚中熠熠生輝的鹹陽宮在心中長歎了一口氣,先帝留下的那麼多男嗣,怎就沒有一個足以撐起嬴秦社稷的人選呢。
猶疑歎息之間,标有長安家徽的車馬出行儀仗已經準備出宮。
茅焦以為他是在為驟然中斷的仕途失意,走過去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慰藉。
他确實失意,卻并非是為仕途。
長夜未央,白雪紛揚,他在皚皚夜雪中目送她的馬車離去,擦肩而過的距離咫尺天涯,猶如伸手掠過的雪花,看似觸手可及,實則可望而不可及。
若是四年前未曾拒婚,他倒是可以追随而去,照顧在側,可事到如今……
蒙恬的眸光暗了暗,事到如今他連名正言順地關心她的資格都沒有,哪怕隻是隐隐的心疼,都算逾矩。
不過,僅是一瞬間的失意,他的目光又恢複了如常的堅毅自持,若是讓他重選一次,他依舊會選擇拒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