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說不愧是他的王兄,成蟜也沒有看錯對方,足夠心狠,說這話的時候竟沒有一點波瀾,是個能成大事的人。
成蟜在趙政面前,說了多少年的謊言,方才卻是難得的真話。
他是期待過這個兄長的,當然後來的憎惡也是真的。
彼時趙政初至鹹陽,對一切都很陌生,明明比他大不了幾歲,卻養成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擺着個冷臉也讓成蟜忍不住心生親近。
趙政的容貌想是繼承了她母親,俊美異常卻又與趙姬的美豔截然不同,彼時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那股迫人的氣質就已經令人望而生畏。
眼底是毫不掩飾的野心,隻有成蟜這個五六歲的孩童願意親近對方。
因為聽說趙政在趙國的日子過得苦,便将父王送給自己的罕物都捧到趙政的面前,将自己認為好吃的東西都讓與趙政吃。
可趙政像是山裡的猛獸,對所有人都抱有警惕伺機而動,哪怕是年幼的成蟜。
他有哥哥了,但是他的哥哥不喜歡他。
“诶,你見過那個從趙國回來的公子政了嗎?”
“那當然見過了,聽說人家一出生就是在趙國,和那些庶人們生活在一起,不通文墨,不識禮數,脾氣差得很。”
“那人整天冷着個臉不知道給誰看,诶,你們聽過他說話嗎?”
“沒聽過,怎麼了?”
“不知道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裡來的野人,那口音重的我都聽不懂,怪不得别人同他說話他都不回答。”
“端着個架子也不知道清高個什麼勁。”
“别說了,人家的父親現在是太子了,來日我們還要上趕着去巴結人家呢。”
“他又不在,說說怎麼了?”
……
那些聲音刺耳得要命,這些人怎麼可以這樣說自己的兄長?成蟜不由分說地沖上去和他們打了起來。
而結果自然是損傷慘重,那些人礙于成蟜的身份不敢下死手,成蟜卻被父王好一頓訓斥,又被帶着挨家挨戶地登門賠禮道歉。
畢竟那些人也是王公子弟,即便是秦王也不能一次得罪個幹淨。
成蟜本來就不理解為何是那些人先說兄長的壞話,自己隻是替兄長出頭,為何到最後道歉的還是自己,身上疼倒也罷了還覺得委屈。
是日夜晚,成蟜哭着鬧着死活抱着兄長一起睡覺,至今他還記得那溫度,仿佛能揮去那日所有的疼痛。
兄長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啊,他的兄長終于願意親近他了。
而後來呢?
父王當年抛妻棄子獨自逃回了秦國,經年過去,或許是對于趙姬母子的愧疚,便加了倍地補償趙姬母子。
時日一長,成蟜也意識到父王對自己的冷落和對趙政的偏愛了,而母親呢?母親更是夜夜泣淚到天明。
明明他才是在父王膝下長大孩子,為什麼會成了如今的局面?如果得到一個兄弟的代價是失去父母的疼愛的話,那他甯願從未有過這個兄長。
那樣的念頭一旦滋生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也是後來他才明白了,普通人家的兄弟才能守望相助,而王室子弟能有的隻是争權奪利。
無數人在他耳邊跟他說趙政回來會搶走他的一切,其實成蟜清楚那些人是挑唆,可他依舊無可遏制地想下去,因為他自己早就已經這麼認為了。
他的兄長那麼優秀,自己站在對方的面前與之相較有如螢火之于皓月,不熟悉大秦的官話那又怎樣?
同為父王的兒子,所有人隻能看得見趙政,而看不見自己。
趙政繼承王位後,兩個人所擁有的更是有如天塹,他又怎麼甘心?
那位置太誘人,自古以來兄弟相殘的又何止他們一例,明知争不過還是要争,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他這輩子沒有赢過趙政一次,可趙政不也成了衆叛親離的孤家寡人?一想到這裡他就覺得快意……
趙政沉吟良久,眼看着成蟜的身形徹底地沒入了黑暗,他才同嬴政說道:“寡人不知道他是這樣想的。
但不是寡人搶走了他的東西,而是這些東西本就是寡人應該有的……”
嬴政接話道:“朕以為王上會饒他一命。”
“什麼人能饒,什麼人不能,寡人還是清楚的。”趙政對陛下的看法略感訝異,“寡人不是一個會緬懷于過去的人,而成蟜活着,隻會是一個麻煩。”
嬴政直言道:“可你在難過。”
他們共同承擔冷暖苦痛,也共同感知情緒悲喜,這種感覺不錯,但有時候又覺得麻煩,趙政不否認陛下的言語:“這世間有不同室操戈的王室兄弟麼?”
嬴政答:“有啊,隻是不多。像我們大秦的惠文王和他的兄弟關系就不錯。”
“那惠文王的命可太好了。”趙政感歎,他擡手給了自己一個擁抱,“像寡人就隻能自己抱抱自己了。”
若被旁人将這行徑看了去,恐怕王上的威嚴就掉了一地了,嬴政無奈之餘又覺得趙政可愛:“難道不是趁機在抱朕?”
“計較那麼多做什麼?”趙政語噎,“那從前陛下用寡人的身體不知占了多少次寡人的便宜了。”
兩個人又是一個人,這事還真計較不清楚,成蟜這裡總算是做了個了斷,更多的事就要問王翦了,至于嫪毐那就不必見了,直接讓人處置了就是,趙政起身将侍從叫了回來起駕回宮,畢竟還有幾百斤的竹簡還要處理,大抵又要熬到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