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閱早起沒有束發髻,隻是簡單地進行了一番梳洗。他病恹恹的陷在寬大的素輿中,在風掀起衣袍時,輕輕拂去衣擺,眼中多流轉了幾分憂郁。
蘇硯推着他走,這條路他還記得,似乎是向着祠堂的路。
他有些不好的預感。
祠堂修得偏僻,一路上沒有多少小厮和侍女,蘇閱緊緊抓住扶手,指節泛白,手背上青筋浮現。
這座祠堂無論過去多少年,都會讓人感到壓抑。
蘇硯的目光落在祠堂廊上的窗上,那邊系着一根紅繩,繩子下面墜着銀色的鈴铛,風一吹丁鈴當啷作響。
祠堂門口的台階上提前鋪了木闆,仿佛專程等着蘇閱的到來。
黑暗,空洞。
蘇閱将手忽然按在了輪子上,強行止住了前進的路線。
“改日吧。”
他臉色發白,似乎已經猜到了什麼,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睛看着地面,就是不肯擡頭。
“當真。”蘇硯站在他身後。
蘇閱雪白的後頸上絨毛都立起來了,右手用力地抓着輪子,哪怕連背影都在膽怯。
蘇閱盯着路面:“嗯。”
蘇硯沒有搭話,也許是在等他自己反悔。風打着旋兒從他們倆之間轉了好幾回,她停了一會兒才答應他。
“好。”
她真的要走了,可是蘇閱的手沒有松開。
兄長的手制着輪子,指尖泛白,一動不動,肩膀微不可察地抖動。
等到日頭漸漸移到頭頂,兩隻飛來的黑鳥落在枝頭,蘇閱才恍惚了一下,手指洩了力道。
“推我進去吧。”蘇閱盡量平穩,音尾處有些顫抖,“我一人即可。”
蘇硯将他推到祠堂門口,在打開塵封的大門時,穿堂的風吹動了門外的銀鈴。
入目陳列的牌匾中,兩個嶄新的牌位放在前頭,蘇閱的臉色一瞬間煞白。
蘇硯也同樣向那裡望去一眼,站在兄長身後慢慢合上了祠堂的大門。
寬大的光縫慢慢變小又消失,落在蘇閱身上的唯有一片黑暗。
憑着蘇硯的耳力,任何風吹草動瞞不過她的耳朵。
可惜,她的兄長并未有半分泣音,連風吹過牌匾下壓着黃布的動靜,都要比他的呼吸聲來得更重。
“如你所見,他們二位已經不在了。”
蘇硯站在銀鈴下,貼着窗邊對着一牆之隔的人說話,并未見半分傷感之色。
墨色官服的女子伸手,食指輕輕挑動了兩下懸挂的銀鈴,黑紋紅邊的腰封将她的腹部收緊,右側别着扣環,一把鋒利的銀光寶劍合在鞘中。
正如她斂去的戾氣,藏在甯文侯府這座大山下,不會被不應知曉的人所窺見。
“五年前,皇宮遇刺,侯爺為救皇子身中數刀,谥号為靖,如今已是甯文靖候。”她仿佛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夫人驚聞噩耗,一蹶不振,不到兩月追侯爺而去,他們的牌位是你親手所立。”
門内傳來輪子轉動的聲音,白衣公子隔着窗戶停在了蘇硯的背面,嘴唇動了動,正要說些什麼。
突然,蘇硯擡起頭。
咚。
頭頂的磚瓦翹起一塊。
蘇硯撐起窗戶擋闆,跳進窗戶,落在祠堂的地面上。
她抽出腰間佩劍,将毫無防備的蘇閱拉至身後。
頭頂破開大亮。
利刃伴随疾風從天而降,刀光駭人。
蘇閱擡起袖子擋臉,還是被四處飛濺的磚瓦刮到,眼睛裡也進了灰。
事發突然,他尚來不及反應,便聽到佩劍挑開匕首的聲音。
蘇硯擋在他身前,劍尖帶血收勢指向地面。
黑衣刺客的面罩上噴出大口鮮血,倒地不起。
蘇閱看不清東西,聲音都緊張地變了調,也顧不得心中的痛楚,閉着眼睛找蘇硯的位置,伸出手企圖抓到她:“阿硯!”
抓到了人後,他顧不得别的,猛松了一口氣,第一時間去上下摸她的衣服有沒有劃痕。
蘇硯反握住他的手:“無礙。”
然後不留情地甩開。
蘇閱的手懸在空中,落寞地收回身側,但臉上依舊透着擔憂。
閉着眼睛的兄長無法用那雙善于回避的眼睛,掩飾他的心緒,他最好永遠都如此刻般坦誠。
她眸色漸深,端詳的目光赤裸裸地在他的臉上遊走。
“他們是沖我來的。”蘇閱揉了揉眼睛,終于勉強能看清了。
他想起方才刺客從天而降時,直取他性命的眼神,分毫不遮掩。
蘇硯擋在他和刺客的屍體之間,沒有說話。
他溫聲道:“不知是誰非要取我性命,我留在這裡你們會有危險。”
“你差人帶着刺客的屍首和我入大理寺,那裡高手如雲,我們——你做什麼?!”
蘇閱被她推出祠堂,走的是沒鋪路的小道,素輿的輪子輕而易舉就陷進了石頭縫裡。
罪魁禍首的手還按在素輿上。
他使勁推了兩下沒推動,闆着臉道:“蘇從影!”
蘇硯的聲音出現在他耳側:“你哪裡都去不了。”
蘇閱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愣了愣,然後指向祠堂的方向:“長幼有序,你可還當我是你的哥哥。”
聽到這話,蘇硯嗤笑了一聲。
“兄長,哥哥,甯文侯府的長公子。”蘇硯彎下腰看着他,沒有半分嬉笑的可能,“可是現在,我才是家主,這裡是我的甯文侯府。”
“家規也由我制定。”
“即日起家規第一條,甯文侯府蘇閱蘇瑜禮,未經家主同意。”
“不得踏出侯府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