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道寒喜歡撫琴，小時時常穿梭花坊青樓，悟性極佳地學了一手，如今唯一一把琴還是很久之前師父攢了一年月俸買來送他的，他一直留到現在。

鄰裡來拍過幾回門，隻因今夜的琴聲無比凄厲。

許道英眼看夜深，也覺得這琴聲十分滲人，他在一旁看了一會兒，這才湊上去道：“哥，太晚了，趕緊休息吧。”

許道寒溫和笑笑，緩緩停了，“你先去睡吧，我再坐坐。”

他望着凄冷的月亮，絲毫沒注意到弟弟關切的眼神。

待一切靜下來，許道寒才長長歎了口氣。

一隻小奶貓打着滾靠在腳邊，許道寒輕柔笑笑将它抱了起來。

慢條斯理取下一根琴弦便回了房。

那空了一弦的槽口還餘有血迹。

——

州府招徕了一批江湖客日夜與嚴奇同進同出，其中不乏高手，還有個月壁湖上露過臉的狠角色。

有個阿沛在側，州府的防衛倒是起了奇效。

接連兩次刺殺均以失敗告終，再這樣下去不知何時才能成事。

偏偏許道寒還是官府的人，芳緒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不少弟兄都對許道寒頗有微詞。然而大家心照不宣地平日裡做事都避着他，他也隻是個小小劊子手，也不能平白拿他撒氣。

可是想到死在州府刀下的弟兄，芳緒胸口氣血就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息。

“芳然，他是狗官的人，你确定還要跟他攪和在一起嗎！”

“我一直心悅他，你是知道的，他是劊子手你難道今天才知道嗎？從前怎麼不說？不過是刺殺失敗遷怒于他罷了！”

“你瞧瞧你義正言辭的模樣，你這樣維護他，他可願意為了你不去做那血腥行當？他有為你想過一點嗎？”

“芳緒，感情這事兒你情我願，我不會逼他做不想做的事，他也改變不了我。我隻是想讓你冷靜，不要對他有偏見。”

今日芳緒不免對許道寒冷嘲熱諷，和芳然鬧了些不愉快，于是便賭氣跑了出來。

芳緒一腳踢飛路邊石子，有攤販打趣，“喲，芳緒丫頭，又是誰惹了你？”

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芳緒血一下子湧上心頭，上前一拍那人肩膀，“喂！”

阿沛放下手裡的酒釀梅子，示意老闆包起來，再緩緩轉頭，“芳緒姑娘。”

她草率拱手，“芳緒區區，想向閣下讨教一二！”

“喲喲喲，要打别在這兒打，咱們還要做生意呢！”

芳緒眼睛恨恨，一咬唇，“走，去城郊！”

芳緒将阿沛拉走，幾個攤販才又交頭接耳起來。

“芳緒這丫頭咋咋呼呼的，可怎麼嫁人……”

“這不是就纏上那公子了嗎？我看沒戲，那公子沒看上……”

“别胡說，小心那丫頭聽見哈哈……”

說話間街道上跑起了馬，馬上的官兵披甲帶刀霍霍馳去隻留下一路煙塵。

“往哪兒去啊？那邊是姐妹魚莊啊……”

不知怎的，有人提起，“……都快一個月了，我家那口去了陵灘還沒回來，也沒個信兒……”

“西街賣豆腐那家回陵灘探親，都倆月了，也還沒回……”

城郊。

“我家公子不在，我不會動手。”她耳廓微動，隐有風聲流動。

芳緒：“你們這些外鄉人幹什麼要摻合淮胥的事？”

“淮胥的事？何事？”

“我和你沒話說，隻奉勸你一句，休要助纣為虐！”

助纣為虐？曾經好像也有人這麼說過她，是誰呢？

趁阿沛愣神的當口，芳緒利落抽出腰間軟鞭。

“你我動手沒必要。勸你歇了。”

芳緒眼眶微紅，“我可不怕死，有種你今日就殺了我！不然就滾出淮胥！”

芳緒吼聲震天，繼而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四周的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此時，“嗖——”一柄鋼箭破空而來，芳緒提鞭擋過。

接連幾箭皆被芳緒躲過，風聲愈發疾厲。

轉眼間天陰了下來，背後的郪江江面上起了團團霧氣。

眼前林立數十殺手，細細看來，全是州府那群江湖客。

“上！”

芳緒沖阿沛吼道：“你故意引我來這！”

林中血氣森森，水汽覆在刀口涼涼的疼，芳緒心中越發絕望，這些人為何忽然盯上自己？隻有一種可能——

深知久戰吃虧，芳緒被迫帶着鞭子沉進了江裡。

昏沉的霧原來是灑灑的雨，有幾道銀針追進了水裡，江面平靜，衆人皆等着中了毒針的芳緒冒頭。

“在那裡！”

一葉小舟被船家遺忘在江邊，經霧氣一推緩緩遊離了岸邊，阿沛帶着芳緒上了這小舟。

隻這一會兒芳緒嘴唇青紫，眼下深烏，果然中了毒針。

一看到阿沛，芳緒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心裡恨極，她故作硬氣，“不用你假慈悲，拿我去領賞吧。算我倒黴。”

如今的局面并不難猜，東窗事發，嚴奇找到了他們——隻盼芳然能安然無恙。

思索間衣袖被人撕開。

“你幹什麼？！”她此刻隻想把阿沛千刀萬剮。

阿沛對她的恨意恍若未聞，她也不知道嚴奇竟會派人埋伏。

她出來是給李近雪買酒釀梅子，順便讓他跟鴿子腳上的紙條聊天，李近雪還吩咐，“若是路上見了姐妹魚莊二小姐，記得帶她來見我。”

所以，今天芳緒死不了。

這夥人裡有人極擅用毒，确保萬無一失阿沛隻能先将她體内的毒針逼出來。

毒針在手臂經脈裡遊動，芳緒将嘴唇咬出血，極力忍耐劇痛，阿沛正用内力将她手臂裡的幾根毒針一一逼出。

小舟搖晃，霧氣深濃，隐隐有風聲傳來。

阿沛面色不變，濕了的額發垂落在鼻梁，眼眸專注，手下運氣不停——還剩最後一根毒針。

眼看阿沛身後那人逼近，芳緒目眦盡裂，“小心！”

阿沛凝氣于背脊，竟生生受了那一掌。

下一刻最後一根毒針墜地，幾乎是同時——阿沛暴起。

芳緒傻眼了，她一直都知道，這世間冰冷刀劍至毒暗器都稱不上上乘，真正的人間殺器是有溫度的，就如眼前這般。

霧汽中幾乎看不清阿沛鬼魅般的身影，卻能聽到凄厲的風聲傳來徒手擰斷脖頸的悚然之聲。

冷血和着冷雨灑在她蒼白濕透的臉頰，她又在心裡推翻了這個念頭——不，阿沛不是無情的殺器。

昏過去的最後一刻，腦海中浮現阿沛跨立于塔尖，背後日光閃爍，刺目卻耀眼。

醒來身處溫熱的泉水中，芳緒身受重傷又泡了冰冷的江水，此時靠在石壁上隻覺得渾身無力。

心頭絕望更甚，芳然還生死未蔔！

“你出來！阿沛，我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