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玉骨傘替她擋去細風。
許是美豔的紅衣麗人給小厮撐傘太過稀奇,不少人悄悄往這邊看。
“他又發什麼瘋?”
牽機嗤笑一聲,不答,将一顆紅色藥丸塞進她嘴裡。
“你自己去問他啊,說不定還真能問到答案。”
多日未見,兩人如出一轍的形銷骨立。
隻是他依舊紅衣鮮亮,阿沛再次黯淡如往昔。
大街上上熙熙攘攘,熱鬧的人聲讓阿沛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牽機望着街上追逐的孩童,歎道:“為什麼就是不肯服軟呢?你覺得他真的很恨你?”他少時便脫離鬼域司去了隳柔身邊,也算是了解隳柔的性子。
滅絕人性、陰損刻毒、毫無善意——留她在身邊之前隳柔的确是這樣。
這世上原來真的有能改變隳柔的人。雖然不知隳柔為何會突然發難,兩年時間不願意見她,可他日夜難安和愈漸瘋狂的心緒分明在昭示着要她回去,待在他身邊。
可他不說也不這麼做。她也當做不知。
莫非她記起來真正的李近雪了,這個九年前她唯一願意靠近、甚至願意豁出性命去救的人?
又暗自搖頭,真的記起來了就不會刺那毫無猶疑的要命的一劍。
這世間所有人都在助纣為虐,卻說不清是為什麼,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牽絆,沒有誰能獨善其身,也沒有誰能始終如一。牽機低喃,“還好他沒死成……”不然我甯願你永遠忘記。
阿沛一拳狠狠砸在他嘴角。被打斷思索的牽機嘴角淌血,又忍不住苦笑。
三七還是沒變啊。
阿沛:“先可憐可憐你自己吧。收起你那惹人憐惜故作憐憫的眼神,操心過了頭,當心我拿你開刀。”
目光卻不由自主滑向牽機腰間一把黑布包裹着的物什,心房砰砰跳起來。很早以前她在統戰裡遇見意沉的隳柔,自此一雙璀璨的眸光便刻進了心裡,後來他一直在鬼域司陪着自己,說以後要一同遊曆江湖,做逍遙俠侶。他助她報了仇,卻又陰差陽錯坐上了離魂宮宮主的位置,他問她願意陪他嗎,她應了他。
可這麼些年過去,他變了很多,以至于她再也記不起鬼域司裡的歲月,隻記得起他歇斯底裡的瘋狂。一想到隳柔隻覺得心頭無力。
拇指擦去血迹,牽機眼裡全是潋滟笑意,竟也不計較,将那黑布裹着的物什遞了過去。
那是她的化冰,在一個雪天,她和隳柔一同将這把刀深埋,幾年後隳柔問起這把刀,她便将化冰交給了他保管。面對他她有時力不從心,對他扣下她的刀也無能為力。
“他說,他在等你回去。”如今卻情願将化冰還給她,阿沛怎會不懂他的意思。
可離了的心如何能複原?
阿沛眼裡蒙上黯淡,已經不想思考如何面對。
“雖然不必要但我還是提醒你一句,他一向沒有耐性,把化冰還與你已經是他做出的退讓,阿沛,不要惹怒他。”牽機說,“他不願意說,是想等你主動回去。”
兩年不願意見她,他要的隻是一個阿沛不願意給的态度。
見阿沛表情沒有變化,牽機心知隳柔這場竭力維持的美夢早晚破碎,到那時他怎麼會善罷甘休,語氣不受控地急促,“你還要跟着他?”這個“他”指的是李近雪。
“殺他?”
“……護他。”
牽機不明白。她眼中浮現冰冷的笑意,又接着道:“我實在是好奇,隳柔為何對這位護法大人如此容情,偶爾卻又心血來潮要殺了他,”牽機的神色變幻莫測,阿沛走近一步,不放過他每一個變化,“更奇怪的是,我在離魂宮多年,為何從來沒有與這位宮主尤其看重的葬魂殿護法有過交集,甚至連個照面都不曾……”
隳柔從小不良于行,肌體失力,藥仙人曾斷言活不過二十歲,後來有了病心蘭入藥,身體逐漸恢複。
隻是年少體弱,又成長于離魂宮,作為離魂宮少主卻不能習武的滋味不好受,心性也就愈漸陰郁不善,據說李近雪就是在那時候和隳柔相識。碰巧的是她也是在那時候認識隳柔。
那她和李近雪的交集又是什麼?
牽機胸膛下陷,好似歎氣,阿沛不再說話接過化冰便轉身走出了玉骨傘下。
——
謝拂坐在樹下,身前矮案上擺着一壺青梅酒,不知想到什麼,又拿出一個杯子輕輕放在對面。
樹影婆娑,清風吹拂。
李近雪被引進來。
一直到所有家丁丫鬟都退下,謝拂才敢大膽地注視他。
他顯然大病初愈,氣色還有些許蒼白,身形也更加清瘦。
謝拂莫名想到了明月皎白,清風朗潤。
“我來取你我約定之物。”
謝拂不急,隻替他斟酒,“今日天氣不錯,平白讓人心情舒暢,沒想到還等來了公子。”
“還好我提前備了酒。”
他還是和之前一樣少言,平靜看着她,“有勞謝姑娘。”
謝拂動作慢了下來,突然不願意說下去。她也平靜地望回去,一同感受到細風拂過耳畔,卻無非是一方天地兩處思念罷。
她笑了笑,回憶第一次見他的情景,“那一年的燈會,我貪玩甩掉了護衛和丫鬟,一個人偷偷上了遊湖的畫舫,看河燈的時候從畫舫上掉了下去。我記得你當時也是一身白衣,從橋上飛了下來,一直到被你救起來我都還沒回過神。”
李近雪認真聽她說,認真回憶,卻隻能記起來那天是驚蟄,他第一次見阿沛穿裙子,也是阿沛第一次走上街頭看燈會,他們就像尋常人家的公子小姐,一同賞燈猜謎。
見他面上些許茫然,謝拂也不惱,“你把外衫給了我,讓我早點回家,”她看着他,“然後我就看見了那個女孩。你朝那個女孩笑得很溫柔,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她,隻是她看起來冷冷的。”
想到有趣的,她噗嗤一笑,“我躲在旁邊偷偷看見你好像送了她什麼東西,不過她沒要……真是少見……”這樣磊落的公子也會不受待見,竟有這樣獨特的女孩。
聽她這麼一說,李近雪面上又出現恰到好處的笑意與遺憾。是啊,他喜歡那個看上去冷冷的女孩。
謝拂又續道:“……在暗室我看到了兩個鬼面人,其中一個摘下了面具……我怎麼也沒想到,燈會上那個救了我的公子竟然是離魂宮的殺手……”
她少年時總是性子執拗卻又偏愛珠繡一道,時常躲進父親的暗室苦苦鑽研針線,偶然一次卻聽見厚重石壁傳來異響,費盡心思掩藏自己已讓她精疲力竭,待看到摘下面具的少年時,猶如被人當頭一棒。
他們潛進謝府暗室,找的是病心蘭,那時候她若是反應快些,讓父親将病心蘭交出去,或許就不會有後來滅頂之災。
他留下的隻有一幅被他題了詞的畫。
再過不久,謝家便已火光沖天,化作人間煉獄了。
“說起來我其實也挺後悔的,要是當時直接讓爹把病心蘭交出去或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李近雪靜靜聽她說完。
“我認出來她了。”
“九年前的燈會站在你旁邊的女孩。”
“原來她叫阿沛。”
李近雪難得笑了,原來真的是故人。原來還有人記得那一天。
謝拂将盒子推到李近雪面前。
“你要的東西。”
打開木盒,一株灰色的小蘭正蜷在布墊上。
“世間隻有這一株了。”
李近雪合上蓋子,将木盒珍而重之地收進懷裡。
一直到他離開,謝拂為他斟的那杯酒都沒被動過。
酒液倒映着參天大樹,被清風打皺。
菩薩蠻靜靜放在一旁,謝拂毫不猶豫拿刀割開了畫布,隻見畫布之下還有一副景象,待扯開所有遮擋,才發現真正的霏仙圖就藏于此。
手指流連于一角,那是李近雪親手寫上的《菩薩蠻》。
謝拂一直知道,也懂他的心思,求而不得的,不光自己他也是。
他離開時說——“當年沒能救下你父兄和小弟,慚愧。”
又能怎樣呢?認出他時就殺了他們?她如何能做到?更别提當年離魂宮上門“清剿”沒有他們的身影,還在路邊救下了自己。
亂世裡誰都身不由己,又怎好再要求别人的庇護,又有誰能一輩子被人庇護。
他來随州從來就不是為了霏仙圖,當初改口願意與她假成親,是因為病心蘭,隻是這唯一一株又能救幾個人的命。
謝拂輕聲道:“癡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