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山裡的第二十三日,受十二天檀的日夜刺激,李近雪體内的血蓮香或許已經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
窗棂的拍打聲艱難地将李近雪從光怪陸離的夢魇中喚醒。
吳蘭養的鴿子正停在窗邊。
此時天色還未亮,阿沛沒在屋子裡。
李近雪心頭一跳。
蒼穹灰寥,一隻枯葉蝶映入眼簾,蝶翅在寒風中翻飛,李近雪在大雪裡跋涉,終于在一片茫茫雪色中發現了阿沛。
她躺在雪地裡,白雪已經将她掩埋,李近雪聲音顫抖,“阿沛。”
李近雪小心拂開她臉上的細雪,鼓起的紅痕觸目驚心。
厭離!
一瞬間眼眶激紅,他将人攬進懷裡,手掌不住撫在她冰冷的臉頰,他幾乎不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即便被冰雪掩埋,也緩解不了渾身的劇痛,每當這個時候阿沛隻恨不能立刻死去,全身經脈鼓動不停,好似根骨被寸寸碾碎,花費了所有心神才能艱難控制住不叫出聲。
手掌下的身體冰涼,她止不住的發抖,和過去每次毒發一樣,李近雪死死摟着她看着她,怕她沒有了呼吸。
白鴿與枯葉蝶在兩人身邊環繞翻飛。
阿沛睜開眼,眼前是雪白的衣襟,這個人身上真暖。
“放開我……”
“放開……”
阿沛推他,李近雪不敢和她拗,緩緩放開手。
雪漸漸大了起來,阿沛在雪地一深一淺地留下足迹,密密麻麻的飛雪幾乎要遮住她的背影。
無數次他以為她會倒下,這樣他就可以将她抱進懷裡。
可一如多年前,她從不留戀他的懷抱。
讓人窒息的大雪什麼時候才能停啊?
阿沛踉跄回到茅屋,門一關上就再也承受不住,牙關間全是咬出的血印。
屋内傳來桌椅翻倒的聲音,阿沛的痛哼聲壓得極低。
李近雪靜靜立在屋外,像一個被抽掉魂魄的影子。
第一次見她毒發時,她給了李近雪一耳光,不準她靠近,她想躲進屋子裡,就像現在。
後來每次東堂行刑他都去,即便置身地獄他也隻想守着她。
昨日不是厭離該毒發的時辰,厭離也不會在沒有藥丸緩解的情況下自行退去,唯一的解釋就是隳柔在操控厭離。
他故意讓阿沛在雪山毒發。他還是喜歡變着法子折磨人。
李近雪擦去阿沛額上的冷汗。她臉色白得駭人,渾身脫力,問他,“三七是誰?”
他動作一滞,指尖觸到她的額角。
昨日阿沛昏過去以後李近雪将門撞開,她感覺到自己又落入那個很暖的懷抱,有人在耳邊一直喚她。
喚她阿沛,也喚她三七。
“三七?那是什麼人?你聽錯了。”
明顯回避的态度激起了她的防備,見她目色不善,李近雪投降,“怎麼?擔心我趁你虛弱殺了你?那必不會,”他笑得坦然,阿沛幾乎沒有在他面上看見唏噓,“我身中血蓮香,功力廢了五成不止,一陣風吹我就倒了,跟别提與你為難。唔……雖然先前你要殺我,不過誰讓我這人不記仇呢。”
“其實我是有自知之明,我動不了你,也希望你能與我化幹戈為玉帛,友善相處。你看,你不好了我也是盡心照顧不是?”
李近雪給她喂水,她卻一動不動,冷硬的姿态襯得李近雪越發卑微,他笑道:“還好你之前獵了不少野兔,還能撐一段時日,不然我這個病秧子可指望不上……”
“你上次問厭離痛還是你的毒痛,怎麼,你沒受過厭離?”按理說離魂宮内所有人都要種厭離。
這人例外了太多次,說不定真的和他們不一樣。
李近雪苦笑。趁她沒力氣指尖越發放肆,将離不離地撫着她的臉頰,那上面紅痕還未褪盡,“還真沒受過,見的倒是多。”
他斟酌着,“知道我為什麼要逃嗎?”
阿沛與他對視。心底隐隐有什麼被他喚起。離魂宮不是好地方,有人要逃理由再清楚不過,無非是不願受人挾制。
李近雪平靜一笑,鼻梁上有一片柔軟的陰影,“因為我原本就是被擄去離魂宮的。我不屬于那裡,”他眼眸深深,“你也不屬于那裡。”
阿沛:“真這麼恨離魂宮,回來幹什麼?”
隳柔将翠鹞送去讨好他他不排斥地将翠鹞養下,甚至默許了衛青的日夜監視。
他笑得開懷,“出路往往要在來路上找,我還落了寶貝在離魂宮。”
阿沛還想說什麼,李近雪俯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吻。嘴唇分開時,他動作一頓,心想自己真是越發放肆了。
臉不紅心不跳地回身拿過吃食,嘴角的笑怎麼都壓不住,與阿沛冷硬譴責的神色形成鮮明對比。
她就是不張嘴。扮作美妾的時候他舉止浪蕩些阿沛權當被狗啃,如今兩人均是摘下了面具,他還無所顧忌,若在從前,這樣的人在就被斬于刀下!
氣急也沒用,她早已不像少年時能抵抗厭離,事後調息幾番便又無礙,如今一次毒發便能去她半條命,牽引陳傷發作。
實在是暫成案上魚肉。
見她面色沉沉,李近雪估計她是在他盤算他有幾種死法,他深吸一口氣,将勺子舉在她唇邊沒動,吓她,“别以為你模樣尚可我就會憐香惜玉,多少妖精美人投懷送抱都被我扔了出去,紫神龛裡的各色美人我看都不看,我在離魂宮時殺過多少人,江湖中叫的上名号的死了的高手得有一半是我的手筆,你以為我是怎麼坐穩葬魂殿護法的位子……乖把東西吃了,不然我不客氣了。”
阿沛還是偏着頭,她當然知道葬魂殿護法不會是等閑之輩……她隻裝作沒聽見。
李近雪“啧”了一聲催她張嘴,“别讓我擔心。”
——
牽機:“這麼頻繁操縱厭離,你瘋了嗎?隻怕……”
“隻怕什麼?說完。”長指撥弄着琴弦,泠泠清音帶出主人的閑适從容。
“隻怕她活不成。”
琴音忽地一停。方才的從容煙消雲散,就連室内的陣陣沉香也變得壓人心魄。
隳柔久未開口,玩味地瞟了一眼牽機,滿滿的惡意,牽機頓首。
活不成嗎?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阿沛是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打不碎的,李近雪也是。
就算殺了他們,他也能将他們記上一輩子,又怎麼能讓人解恨。
說到恨,到底為什麼這麼恨他們呢?
恨他們打破了他渴盼的美夢?
……
“記得你睡着時說的話嗎?你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縱然了解隳柔的喜怒無常,但陌生的瘋狂讓她啞口無言,引得他越發憤怒,“好的很,原來你沒……”原來沒想起來,可就算沒有想起來還是會在熟睡時下意識喃喃那人的名字,無比刺耳罷了,就像她左手被廢時那夜,脆弱得不堪一擊,卻隻要吐出那個名字就又能振作。
隳柔隻覺得這些年過去,自己還是個笑話。
還有嗎?
太久了,記不得了。
即便李近雪裝得再像,他也知道李近雪從未放棄過阿沛,可有衛青在身側監視,他又能做什麼呢?
他就是要讓李近雪日夜看着自己深愛的人痛苦。
隳柔幽幽歎了口氣,語調散漫,“放心吧,我有分寸。”可眼中卻劃過了傷情的裂痕。
牽機啞口,就算李近雪不再念着阿沛,也止不住他的瘋狂。果然紅塵即煉獄。
——
“這幾日雪化了不少,等你力氣回來了我們就下山。”阿沛昏昏然間李近雪在她耳邊絮叨了不少話。
兩人藏身的雪山就在随州附近,李近雪說下山的第一件事是要去謝府取一寶物。
阿沛心下了然——莫非霏仙圖還在謝拂手裡。
初春剛來,春寒料峭,她等在街角,俨然一個不起眼的小厮。
日頭漸漸高了,阿沛懶洋洋動了動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