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離天亮攻城還有兩個時辰,不如抓緊時間歇歇……”
老将擡手阻了,“匈族人狡詐悍勇,兩軍交戰,都不會留後路,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對了,棣州有消息了嗎?”
年輕将軍搖頭。
夜深人靜,老将狼毫暈出墨塊,和兒子不過匆匆一面,已是意外之喜,他幾乎立刻做出決定,讓他帶着鶴丸去往棣州,至于到了棣州怎麼選擇全在他……軍中多的是比李近雪年紀還輕的小兵,哪個不是爹生娘養,若他們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上戰場殺敵,自己的兒子更責無旁貸。
意外的是,他能須發無損逃出離魂宮。
不知為何,靖宣王想起浏水地牢裡那雙倔強的眼睛。
——
穿過霧氣,三七好像看見有人在等她,“……爹,娘……”
尖叫聲劃破耳膜,殘忍的畫面如同走馬觀花一般眨眼便結束了,三七跌跌撞撞往濃霧深處走,爹娘正含笑站在盡頭。
宋屹直關懷地說:“沛兒,當心跌倒。”
溫柔的娘親也笑着,注視她,“阿沛,慢慢跑,到娘這兒來……”
三七臉頰緊繃,慢慢綻出一個笑容,腳下越來越重,像是陷在泥淖裡……爹,娘,等等我……阿沛這就來了……
身後跑過一個小小的身影,最後是宋屹直牽着妻子,笑意吟吟彎腰抱起個子小小的女娃,“小阿沛,爹爹帶你去買糖。”
“不要!等等……等等!”三七雙眸閃着破碎的光,絕望吼叫,可惜沒人回應她,腳下已走不動一步。
眼睜睜看着親人轉身,消失在霧氣中,虛空裡還萦繞着父母溫柔的聲音。
泡在血水裡的手指動了動,三七艱難睜開眼,還是靜谧深沉的天極殿。
這一夢真短,這一夜莫名又很長。
意外體内的厭離沒有發作,她自顧自坐起身,努力恢複内息。
高座上的離魂宮宮主半個身子隐在樹冠投下的陰影裡,問她,“為了劉牧野就去掉了半條命,你就沒有其他要說的?”
“譬如,你騙了我,将左手刀藏了這麼多年,我幾乎想要誇你了,真是好膽魄。”
三七艱難跪起身,“宮主明察,三七也是回了離魂宮才知道左手刀的存在……雲中塔上實在是生死一刻,三七隻想着千萬不能死,”她睜着冷淩淩的眼揚首看着老人,輕輕吐口,“恍惚間,不知怎的就換了招式。”
我宋家以七絕刀和機關術數名滿江湖,我本是七絕刀的傳人,隻因你邪念橫生,屠我宋氏滿門。
又因一時興起留幼女一命,将其抹去記憶控制心神,一為七絕刀下落,二為讓難得的武學奇才淪為傀儡。
如今這傀儡“渾渾噩噩”多年,在生死一線恍惚使出家傳絕學,說來似乎玄妙離譜,但嗜血多年敏感多疑的老人卻遲疑了。
她如何能從六七歲起就藏起心中所思所想,更遑論能在日夜飲藥的同時不被扭曲心智。
這麼些年她的确為離魂宮出生入死。
還是說蟄伏多年隻是忍耐,隻為了向他複仇。
老人不免心頭微驚,越看階下的三七越覺得發寒。
她聲音清冷,帶着慣常的冷靜,“宮主若不信我,也不必再念過去,殺了三七吧。”
“活着有什麼好?日複一日的厮殺你不厭惡麼?還是說,你也甘之如饴?”
三七住了口,能說的她都說了,能不能活下來全看天意了。
藏了這許多年,為何會在雲中塔上暴露,因為她要活命。
三七該死,卻不能死在當下。
一鬼面捧着一根鐵棍快步進來。
老人看了一眼錦屏後沉默的隳柔,看慣了厭離發作那就換個新鮮的,同時折磨兩個人,滋味是多麼美妙,“照着脊骨打,看她是先被打死還是先說實話。”
鐵棍質地不輕,當即一棍狠狠砸在三七背脊上。
她被這一棍打得身形一動,又咬牙控制。
即便受痛苦折磨已是家常便飯,可誰又能殘忍說出“習慣”二字呢,無非是咬牙煎熬罷了。
隳柔呼吸急促起來,難耐地吸氣,搭在腿間的手指不受控掐緊。
一棍又一棍落在背上,那裡的皮肉已然青紫,骨頭更是疼痛不已,三七已經出現幻覺,覺得身上各處都叫嚣着爆裂的痛。
她始終沉默。
喘息聲越來越重,接下來的一棍實在太重了,棍身砸在腰椎,汗濕的額發甩出冷汗,三七強撐的肢體終于卸了力,頹然倒了下去。
深夜的天極殿充滿詭異的血腥氣。
一切都結束了,隳柔也好似脫力一般垂下肩頭,活得這般艱難她為何還要選擇活着?
受刑的何止三七,明明還有年少時的那個隳柔。
……
親手殺了兄弟們後,他頹着肩膀坐在地上,目光無神地遊移不定,最後看向了宮殿一角那隻空了的鐵籠。
他失神喃喃道:“活不下去了。”
他猛的抓起刀剁自己的脖頸,被老人一腳踹飛,大掌安撫地摸他的頭,“從今日起,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也是最優秀的那一個。”
話音剛落,腐朽的鐵籠裡出現一個人,看起來纖瘦卻不顯羸弱,生人勿近的氣息和少時的小女娃截然不同,隻冷冷地看着鐵籠外的兩人,幾分好像天生的冰冷讓她的唇角略微向下。
呆愣的隳柔目光一閃,心裡一個聲音再告訴他——她沒死,她就是那姓宋的小孩……
還不等他上前,就連心神也隻是略微活過來些許,萬箭從遠處射來,洞穿了鐵籠——
“不!”
那冷冰冰的人耷拉下頭顱,木然看向胸前密集的箭矢,唇角緩緩溢出鮮血……
烈火從她眼下紅痣開始席卷,霎時便淹沒了鐵籠,火舌卷上一旁的參天巨樹,熊熊烈火中她好像擡起眼。
“……失去在乎的東西,失去所愛,甚至親自動手,這種感覺你必須給我牢牢記住,一直到你不會為此傷感……因為這種痛會伴随你一生……”
他隻目光呆滞地搖頭。
……
陌生的痛苦像藤蔓裹住了心髒,最尖利的枝條刺了進去,隳柔用力眨眼,老人的聲音在大殿上回響——
“世上沒有打不碎的脊梁。”
隳柔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死死按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