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杉如連綿不斷的黑色卷雲，被雨澆透後呈現出一種陰濕的色澤，鞋面踏皺殘葉，三七一言不發看着相隔雨幕的牽機。

她身邊隻有持煉跟着，牽機按下心中意外，“宮主在等你，立刻啟程吧。”

持煉面皮一緊，執着傘柄的手發白，低聲給三七解釋，“宮主日前已經出關。”

牽機身後鬼影憧憧，俱是頭戴黑骨鬥笠的鬼面，雨水滾落成線在他心頭敲出一絲異樣，三七站在那裡，和從前一樣，渾身是冷冰冰的氣息，隻要一靠近就會迫得人離開，她本身就是一塊怎麼都無法融化的堅冰。

李近雪的離開會讓她有絲毫的不舍嗎？她向來沒有喜怒，是地獄裡的惡鬼，李近雪讓她心生動搖，越發像個人，她到底會留戀還是根本不在乎？

但不管怎麼說，而今的三七才是他最熟悉的模樣。

牽機手指一動，心尖像是被什麼滾燙的東西燎了下。

眼之所及皆是一片青灰，傘下的三七緩緩回過身，黢黑幽然的眼瞳一寸寸浮現。

“宮主收到你的書信，要過問你雲中塔一事，”持煉低頭看她，心想李近雪滾得夠快，不然他一定不會放過他，“不過你放心……”他一直懷疑七絕刀沒有失傳，直到雲中塔上九死一生時她才肯展露，可宮主曾經用藥控制了她的心神，斷定沒有七絕刀的下落。

她會怎麼向宮主解釋？她這次回宮，必會面對血腥荊棘。

但他會幫她，持煉暗自笑了笑。

三七像是才回神，手下彎刀已出鞘，徑直旋下了他的人頭。

牽機蓦然變色，隻見三七長刀一挑，持煉的人頭隔着雨幕遠遠抛來，落在了腳邊，斷面齊整淌着血水，青白面皮上的驚恐死死定格。

“回去告訴少宮主，他動不了的人我替他殺了，要拿下鬼域司讓他盡快，我這番誠意可夠？”

鬼面們身形不動，隻餘黑骨鬥笠滾落雨線，山谷裡已不見三七身影，牽機舌尖舔過齒列，目色席卷痛快狠意，揚聲道：“三七，離魂宮見！”

——

——少主，雲中塔一戰有詐，不能讓三七去。

——少主，敵暗我明，應戰勝算不大，顧折聲可留待以後殺之。

……

烈火席卷眼前，黑煙卷上了天，伴着凄慘的尖叫隳柔看見有個人葬身火海，他不停地拍打鐵籠，可牢固的鐵籠沒有絲毫松動，他渾身爬滿火舌，“公子！公子救我！公子……”

隳柔被鬼面人按在地上掙紮不得，胸腔中爆發出咆哮，可所有人都視若無睹。

口中嗆入黑煙，他的聲音慢慢啞下去直至無聲，隳柔仿佛又聞到了那股令人作嘔的肉焦味，他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父親，他從小陪在孩兒身邊，是孩兒最好的玩伴，您為何要……”

為何要活活燒死他，就在他面前。

“隳兒，我允許你和他做朋友為了什麼？就是為了有一天要讓你親手殺了他，可你隻将與他交好放在心上，可曾想過他會因你而死？”老人探究的眼閃着邪光，“人一旦有了感情，就會變得軟弱。”

“我讓他死，不需要理由，把刀給你，你也必須照捅不誤。這個世上，沒有不能殺的人。”

“你是我的兒子，我不需要你做個大善人，失去在乎的東西，失去所愛，甚至親自動手，這種感覺你必須給我牢牢記住，一直到你不會為此傷感……因為這種痛會伴随你一生。”

原來，命運早就寫定，無論怎麼掙紮都無法改變。

……

女孩跑上前，向他伸手，“跟我一起走吧。”

隳柔後知後覺去牽她，可女孩忽然被無數人扯走，他堪堪碰到了她的指尖，他看見她驚恐慌張的眼神，鐵籠裡被烈焰焚身的人變成了女孩，她驚聲尖叫，瘦小的身軀卷曲焦裂。

而他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切。

“這個世上，沒有不能殺的人。”

……

隳柔頭疼欲裂，額角青筋畢現，耳邊全是少年時聽到的慘叫，他在這片慘叫聲中陡然醒轉。

怪叫聲猶如潮水般退去，眼瞳模糊氤氲，腦中隻餘他深刻的喘息。

裡衣被冷汗浸濕，他脫力地喘氣，今夜的月亮被烏雲掩住，竟沒能透出一絲光來。

在認出三七之前，他可以毫不猶豫推她去死，認出她之後，他還是可以毫不猶豫推她去死，隻是做完這個決定會讓他心神恍惚，指尖發抖。

隳柔汗濕的胸膛起伏，雲中塔有詐又如何，三七本就是他的眼中釘，他沒有将人召回理所應當，隻是當夜他便做起噩夢。

夢到七歲時的玩伴燒死在他面前，他越發難安，一連殺了身邊侍女，非要聽着慘叫聲才能入睡。

得知三七沒死，他又像松了口氣。

到底是怎麼了？思來想去沒有結果，最後腦中浮現唯一念頭——

這個世上，沒有不能殺的人。包括離魂宮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