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迷迷糊糊從懷裡掏出個小得可憐的野果,在袖口随意蹭了蹭,正想咬一口,不經意撞見甯香吟的目光。
她反應遲鈍“哦”一聲,将果子遞給她,甯香吟客氣地推拒,她真不是這意思。
“你幫我嘗嘗味道。”她練刀時摘的,囫囵吃完轉眼隻剩倆,想留着回來分給李近雪。
“哦,哦……”沒想到這文弱小哥說話也這麼溫柔。
她小口小口地啃着,沒幾口就沒了,等她丢開果核,溫柔小哥還盯着自己,她大着膽子小聲道:“我臉上有東西嗎?”
“沒有。”她隻是想看看天京的女子舉止是何模樣。
他身上其實也有一股沉冷的氣質,隻是他說話時極富韻律的聲線消解了戾氣,這時再看,又會覺得方才那沉冷氣質不過是錯覺。
“想好之後怎麼辦了嗎?”他霎時又變了語調,聽來隻覺得冷靜肅然。
“李公子說讓我去東邊安頓,暫時還沒想好怎麼過活……”
三七細細看女子玲珑的面龐,甯香吟原本白嫩的手指染上髒污縱然抽空擦了擦也不複以前的精緻,她扯了扯破爛的裙角不好意思地抿嘴。
嚴肅小哥若無其事移了眼,甯香吟感受到對方的體貼,不禁目露光亮。
有李近雪相護,再加上三七方才和牽機已經談妥,鬼面們會讓她安穩離開。
“我和李公子幾年前在天京見過一面,沒想到他還記得我,今日若不是他,可能我已經追着父兄去了……他說人要向前看,他說不管是刀還是意氣都要朝前才能搏出生路,他說大雁離群索居不是沒得選,而是想往更高的深空去……他說,這些都是你讓他體會到的,小哥,你肯定是個極好的人。”甯香吟目光誠懇。
她想到過去自己小心翼翼打聽靖宣王府李近雪的喜好,收藏他的詩詞,和許多人一起仰頭看他在演武台上明朗潇灑的模樣,盡管他後來與蘇小姐定了親事。而事實證明,李近雪的确是值得記挂的一人。
能和他成為至交好友的人,當然也是頂好的。
暖黃的火光映在三七蒼白的面上,卻難以照進她的心。
沖撞的隻剩痛意。
甯香吟徐徐笑道:“他說他不會回頭,那我也不回頭了,既然命運将我帶到了這裡,那我就好好走下去,”她雙眸水潤,帶了點女兒家獨有的嬌怯,“小哥,我要是問你借錢你……”
——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離開鬼域司,離三七遠點。”
李近雪笑出聲,原來所有人都見不得他纏着三七。
“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居心?”牽機冷冷開口,先前被三七警告,他隻覺得此時胸中氣憤無處發洩。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亂了分寸,“你尋求三七庇護,想讓他助你在離魂宮立于不敗之地保住性命,當然,能在鬼域司隐藏實力又躲過一次次暗殺,你也不是普通角色,你依附強者、與強者為伍是為了得到自己也是強者的錯覺。你不過是想利用她,你幫不了她什麼,你留在她身邊隻會給她惹麻煩!”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麻煩。
為什麼纏着三七?他有太多話說,有太多瞬間足以讓他不顧一切,黑潭上浴血的身影、汝陰時的暗自舐傷、勝唐關孑然轉身的背影、天極殿上冷淡的一眼、拘魂坑裡失神黯淡的眼眸……
她是一個活生生、滾燙生動的人,如何不值得他追随。
但他不屑将這些說給牽機聽。
三七冷硬的話語一次次回響在耳邊,不一會兒又變成她和李近雪在車轅前的打趣,牽機眼前發紅,脫口道:
“……更因為她是個女人,還是個不容攀折、清清冷冷的美貌女人,實話告訴你,鬼域司裡念着她的鬼面你見到一個算一個,沒有哪個不在暗地裡肖想她,她的屋舍一到夜裡便被無數目光籠罩,所有人都想伸手讓她屈服、讓她軟下身軀,拘魂坑裡一戰你更放不下了吧,那樣的三七誰都沒見過,誰又能有幸感受她……”
李近雪狠狠給了他一拳打斷他放肆的話。
他雙目赤紅,拎着牽機衣領,猶如猛獸出籠,碎冰似的眼眸此刻隻餘晦暗的殺氣,“别把你們的龌龊心思強加到我身上,用不着你纡尊降貴揣測我,我不在乎你們怎麼想。”
牽機徹底失神下來,竟忘了還手。
“誰都别動三七。”一字一句,極具冰冷戾氣。
他澎湃着兇戾殺氣的眼眸好似與三七的重合。
一直到李近雪離開很久,他才後知後覺閉眼喘息。
——
“去哪?”
“閃開。”
“夜闌更深,你帶着她是要去哪兒?這麼看來,倒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難不成勝唐關一遭真的是你夜挾劉钰出逃?”
“随你怎麼想……”他已沒了耐心,一想到方才牽機的話,他心髓俱碎,恨不能立馬将人送走好立馬回去三七身邊。
持煉考量地盯着他,李近雪知道他又在盤算着取自己性命,“我再說最後一次,滾開!”
羅唯青身死後便堆積在心中的恨意噴薄而出。
寒光猛然一閃,甯香吟原本小心翼翼揪着的他的衣角,此時也不見了蹤影。
持煉越戰越驚,李近雪的刀法又得進益,假以時日,不容小觑。
餘下鬼面早已驚醒,但他們得了牽機的命令,放李近雪帶人離開,于是也不好出手。
兩柄蓮魄刀雙雙脫手飛出,持煉來不及咽下驚訝,與李近雪對了一掌下來,虎口痛麻。
他今夜像是受了什麼刺激。
“呃嗯——”甯香吟撲上來擋去他避不開的一掌,卧倒在李近雪懷裡。
眼看持煉殺心不減,李近雪足尖微動,挑起旁邊鬼面一把蓮魄刀握在手中,挑刀長刺過去,竟是讓人避無可避的蓬勃殺意。
一隻銀镖破空而來,擊傷李近雪拿刀的手,持煉有機可乘正想下殺手——
“住手!”
紅衣牽機下了馬車,盯了持煉一眼。
他扶起甯香吟,“姑娘你沒事吧?”
甯香吟動了動左肩,有些脫力,倒是很疼,但好在李近雪沒事。
“無事。”
牽機又責備地看了一眼持煉,“姑娘許是在盼都有急事,我就讓人先行将她送去,你以為是為什麼?”
持煉從善如流讓步。
李近雪目色憂慮,看了看甯香吟的臉色,又大概查看了脈搏這才松了口氣。
二話不說就将她扶上了馬,李近雪這時也顧不得男女之防,翻身坐在她身後,頭也不回奔馬離開。
甯香吟難得不顧閨秀禮儀,揚聲道:“三七小哥,有緣再見,謝謝你的銀子——”
背靠馬車的三七閉着眼輕輕揚了嘴角。
一路上李近雪都沒有出聲,甯香吟從開打的時候就感覺出來了他周身冷肅的氣息,也不好詢問。
待他将她安穩放下地,她還略有不舍他溫熱的胸膛,這才小聲說道:“李公子,不要皺眉,”想了想大着膽子伸出指尖碰他的眉心,想要替他撫平,“我想告訴你,我也不會回頭。”
李近雪溫和地拿下她的手,終于笑了笑。
甯香吟給他展示了一袋銀兩,笑着說:“諾,我有錢了,到時候找個營生怎麼都能過活,你放心吧李公子,我會好好過日子。”
她鄭重道:“你也要好好的。”
李近雪果真舒展了眉頭,朝前方揚了揚下巴。
從沒想過還能見到一個又一個的故人,可喜的是,他們都會在各自的人生路上堅定走下去。
一直到甯香吟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李近雪才垂下眼,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唯恐有人跟去。
夤夜裡,浏水街面上不聞人聲,他擡頭看了看天色,天快要亮了。
心裡的焦躁始終沒有平息,他翻身上馬,隻想立馬回去。
街道上阒無人聲,甯香吟緩步走着。
一口猩紅噴灑在地面。
她終于撐不住,扶着牆邊堆積的沙袋緩緩蜷起身子,脫力的嗆咳聲中帶出星星點點的内腑碎片。
原來一掌真的能要人命。
被她扶上馬時她就意識到死亡往往來得猝不及防。
就和希望一樣。
他救了她一命還了又何妨。
她可以為他而死,但不能讓他知道她為他而死。
我不會回頭,即便我還想見你一面。
唇邊猩紅的血迹終于也失去溫熱,隻待天明,路人會決定她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