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急,李近雪倏地握緊拳頭,爽利大笑,“老子原諒你了。”
舍了一身磊落桀骜,值得嗎?因為值得,所以才舍得。
黑冷林外,女人們異色的裙擺濕潤委地,一把把水墨油紙傘下帶出妖異冷漠的薔薇殊色,與之對峙的卻是林立的森冷鬼面。
“少宮主要活人,怎麼我看鬼域司這陣仗,像是來要他的命。”玉珑飛淡淡啟唇。
持煉:“哪裡話,捉一個殘廢何須用刀,少宮主要活的,鬼域司自然不敢怠慢,隻是怎麼還勞動紫神龛的各位?”
玉珑飛身後的女人們紛紛移來陰冷眼刀,映照在鬼面背後的蓮魄刀面上。
兩人在雨幕中冷冷對峙,玉珑飛信手接住下墜的雨滴,紅唇潋滟,“不該你操心的,”眼眸一擡,雨滴化形一般被纖纖玉指彈向持煉,“少操心。”
持煉橫刀擋過,激起一聲清泠徹骨的擊鳴聲。
下一瞬,無數彩衣袅袅騰起投入林間,隻餘一地綻放的油紙傘。
持煉握了握被震麻的虎口,眸光壓成一線,“抓住羅唯青,殺無赦!”
密林不時傳來簌簌聲,好似風過蘆葦帶起的波浪,卻有無數惡鬼在其中無聲穿行。
缇光将樹樁上的物什一一歸整好,耳邊已傳來破風聲,一道紅練乘風而來擊在蓮魄刀刀身,緻其偏移幾寸釘入缇光身旁樹幹。
已經有人靠近這方,黃莺清啼一聲,“鬼域司當真違抗少宮主之令!”劍鋒雪亮,照亮她一雙無情眼,“我等自不客氣了。”
數十鬼面人撲身而上直取羅唯青,林中這便展開一場惡鬥。
赤靈收回袖中紅練,趁鬼面沒了武器,一劍穿胸将其斃命。
落地時一眼便看見了樹下端坐的羅唯青,他正靜靜等着自己,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這一眼中間隔了五年時光,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就像當初被她拿起的那把刀,五年了,還捅在她心口,等見了他又鈍鈍痛起來。
羅唯青隔着刀光劍影望着她,五年分别,她更堅強了,能保護自己,也能保護他人。
赤靈隻覺得手中的劍柄發燙。
李近雪飛身執刀擋開鬼面的攻擊,他對赤靈的印象不是很好,此時卻無法再做什麼。
他反手劈下,便是一溜紅血灑落,赤靈越來越靠近,李近雪看她一眼,長腿踢開鬼面,追身而上刀柄刺穿其胸膛。
身後赤靈已帶走羅唯青。
地上滿是鬼面屍體,藍術欲追上前,黃莺橫劍一攔,她深望着赤靈離開的方向,“藍術,禍亂不出紫神龛,這規矩莫忘了。”
與赤靈有何私怨隻在紫神龛便是,否則就該一緻對外。
藍術不忿收回眼,隻見黃莺眸光沉沉,她不服,“眼下是為了她一人,跟鬼域司撕破臉了?黃莺,你怎麼這麼天真,拘魂坑裡沒能降住三七,龛主對我們早就心有不滿,如今推我們出來跟鬼域司作對,這是在置我們于死地!”她看了眼一旁抱刀不語的李近雪,“你們不會真的以為我們是這些鬼面的對手吧?”
殺十幾個鬼面雖不在話下,可鬼域司的鬼面成千上萬個個能手,紫神龛又有什麼?不過是些弱質女流,若真要硬碰硬隻有死路一條。就說現在唯一活着的鬼面,她們都不敵。
“殺了羅唯青!”藍術神經質地吼叫,其實她最想殺的是赤靈,“還不明白嗎?鬼域司是奉宮主……”
翠娓一巴掌将她打得偏了頭,“住口。”
青田不自覺握緊了劍,想到宮主黑沉的身形,再看一地的死屍,不免有些犯怵,“……龛主不會害我們。”
冷雨澆濕了她們的衣裙,“開弓沒有回頭箭,大家都是奉命行事,”黃莺釘了眼靠在樹旁的李近雪,這人幫着她們殺鬼面,是什麼來頭,而她們決計不是他的對手,“各為其主罷了。”
黃莺轉身離開,翠娓斷後劍尖指着來路不明的鬼面。
待場地空下來,李近雪才出聲,“看得可開心?”
他語氣中頗有些無奈,隻覺得拿三七沒辦法。
坐在樹尖的三七一垂眼皮,看着李近雪故作生冷的面龐,他在生氣。
李近雪仰頭看她,無力感湧上心頭,“三七,你不信我。”
——
雨越下越大,羅唯青嗆咳起來,這場秋雨幾乎從背脊擊碎了他。
赤靈隻好停下來,掌下的瘦骨嶙峋讓她始終無法正視自己内心的恐懼。
他艱難支起身子,面前是他日思夜想的人。揣摩了無數次該用什麼語氣叫她,而後隻暗自嘲笑自己的做作,他早已不是從前的羅唯青。
“靈兒。”
兩人面對而立,曾經頂天立地的少年換了模樣,佝偻着背脊比她還矮一頭,他還是看着她笑,天穹落下的雨滴似化作淺淺螢光,畫面一再旋轉,某一個瞬間,可怖蒼老的缇光變回了青衣霁霁的羅唯青,分明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她試探着吐出那個從未宣之于口的名字,“唯青……”
兩人相視而笑,與從前一般無二,他還是那個會在練字時悄悄觀察自己、暗自記下自己喜好背自己回家的羅唯青。
“是我不好,這次換你來找我。”
他們背靠背坐在雨裡,任憑秋雨沖刷一身泥濘不堪,從未感覺到兩顆心如此靠近。
長久的驚懼在這一刻被細細撫平,赤靈從未有過現在這樣心安的感受,若人隻活一回,最後與他死在一起是最好不過,她緊緊握着羅唯青枯瘦的手,隻想細細感受他的溫度,“我還是像從前一般喜歡你。”
羅唯青望着穹頂落下的雨,說起從前,“好不容易活下來,我隻好毀了容貌和聲音,本想着就這麼苟活,哪知我見到了你,你沒死,靈兒,那天鬼域司一見,我怕你認出了我,”又低聲加了句,“又怕你認不出我。”
赤靈緊了緊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不會怪我,可我恨我自己,當初我怎麼會拿起那把刀呢……一直不敢來見你,我怕看到你的模樣,我太怕了,都是因為我……如果那天我沒有賭氣跑出去你就不會來找我就不會被抓到這兒來,這些話我說的太晚……你怪我嗎?”她轉過身子看着他,她要一個答案。
羅唯青想給她一個笑,可面皮發緊難受,他知道自己做不出太多表情,“你不是知道答案的嗎?活這一遭,隻要無悔就是無憾。”赤靈卻好似能看見他的笑容,繃緊的肩頭放松下來。
林間的異聲越來越近,體内的厭離隐隐有發作的迹象。
他輕撫赤靈臉頰,嘶啞的聲音透着無限溫情,“忘了羅唯青,他太不重要。”
好像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他還要讓我給他制藥,不會要我的命的,被他抓了最多被發動厭離,我不會有事……倒是你,你也要活着啊。”
赤靈抓住面上流連的手,眼神不自覺帶了期盼,“我們都會活着,都會活得好好的,對嗎?”
羅唯青又給了她一個笑容,赤靈安下心來。
他寂寂說道:“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故鄉,回到紅河。”
“靈兒,記住我的話,忘掉羅唯青,就當從未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