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便于鬼面休整,鬼面一人一間房,地方不大隻夠放下一張床和一套桌椅。
夜裡靜悄悄的,窗紗上出現一團萎縮佝偻的影子,李近雪握住杯子回神,那身影已經溜了進來。
“今天也太慘了。”
聽不出來缇光是在嘲諷還是歎息,李近雪不動聲色,“何以見得?”
“統戰的花樣是越來越多了,你猜黑潭一番下來還剩幾個新人?再加上方才東堂行厭離……”
白天并沒有人找到金項圈。
晚間所有人都被叫到東堂行刑,唯獨李近雪沒動,既然他沒有厭離何必去自找不痛快。
也無所謂會不會被人發覺。
“離上次厭離發動才隔了幾天,半月不到,東堂又拖出來不少屍體。”
李近雪思索着,“三七也去了?”
“所以才叫慘嘛,他雖然拿到項圈但是‘失手’殺了巨齒虎,一身傷還得被發動厭離,啧啧。”
半晌,李近雪才道:“這個人很厲害。”
被封住内力,内心卻絲毫不受影響,與兇獸對峙沒有退一步,每每都是他朝兇獸出手,全程冷靜自持,他從來不是被動被戲耍的角色——論心性,沒了武器照樣騎兇獸脖子,不惜用牙生生咬斷兇獸的緻命經脈,堅韌頑強至極實在令人汗顔;論身手,身受重傷且被封住内力,在一場必死局中活命,鬼域司内恐怕再無人能做到。
然而,他到底算是個怪物?還是可以結交的盟友?
缇光一臉“你才知道?”的表情,“最早的一批鬼面,當然厲害。”
最早的一批鬼面?他實力如此恐怖在鬼域司裡也因為受厭離的牽制被刻意刁難,一樣如履薄冰,這樣的人卻一直留在鬼域司做普通殺手,有些不可思議,李近雪散漫思索着。
“他年齡似乎不大?為何沒被挑走?”
提及此,缇光鮮少的諱莫如深起來,又像是在陳述一個普世皆知的道理,“鬼域司就像是一隻被封死的銅鼎,裡面血腥蒸騰,哪個像好人?沒了排頭那個,誰還壓的住……”
“這是主子們的謀略,你我少打聽。”
排頭那個?照這樣說也不該輪到三七。
之前聽缇光說,鬼域司裡的鬼面負傷通常不會得到主動救治,不知三七屬不屬于這個“通常”。
休憩的地方毋動幹戈,這是司律之一,于是夜間沒了殺機這裡罕見的平靜。
整個屋子黑沉沉的,裡面沒有點燈也沒有聲音,在周圍鼾聲裡顯得尤為突出。
不知道他還活着沒。
李近雪遲疑了半晌頭一次這樣無禮,想直接推門進去。
門從裡面被反鎖住。
居所毋上鎖,這也是司律之一。
李近雪挑了挑眉,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形就這麼背着月光映在紗窗上。
三七警惕看着那道身影,聲音冷硬,“誰?”
李近雪仔細分辨裡面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并沒有他想象中虛弱無力。
在這裡他也殺不了自己,他逼自己正常發聲,“找你讨債的人。”
三七恹恹垂眸,債?
“你找錯人了。”
李近雪盯着緊閉的門,“不可能,今日統戰裡是你搶了我的藥。”
三七包紮翻動的手頓了頓,而後将黑布緊緊綁在腰間,青白的臉頓時又白了幾分。
裡面的人不再開口,李近雪低聲道:“私自藏藥在鬼域司是大忌,就算是你也犯不得。”
呵。
藏藥的分明是他,這番話卻将矛頭指向自己,三七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這麼一道影子立在門前着實讓人心煩,“知道我是誰就快滾。”
拿不準這人的目的,三七也不想細琢磨。
李近雪知道今天見他應該沒希望了,思索半晌從懷中掏出自己所剩最後一瓶傷藥,放在地上,“……我最後的藥,給你放門口了,你可以取用。”
就當是為彌補白天心中那不合時宜的念頭。
畢竟他沒害過自己。
缇光盡力撐大爬滿疤痕的眼皮,“你不是說去讨債嗎?怎麼還白搭?”他不敢太大聲,也不敢碰李近雪,一瘸一拐艱難追他,“大哥,那都是我的寶貝,你就這麼送出去了……”
……
屋子裡灰蒙蒙好像壓着一層翳,三七坐在陰暗處默默吐納氣息,皮膚上還殘餘了厭離發作後淺淡的紅色痕迹,紅迹下的肌膚偶爾鼓動,腳邊的藥瓶已經空了,那是他長年在鬼域司鬥武所得,旁邊還有幾枚帶血的暗器——就是這個東西白日裡一直嵌在腰間。
今日少宮主現身,七九跟着出現沒什麼稀奇,他還是喜歡和自己作對,一回來就找機會暗算,三七眸光沉沉,盯着地上剔透的暗器,嘴邊是意味不明的笑。
體内沉痛綿綿,長夜還在繼續,三七閉上眼睛等待下一次天明。
第二天三七踏出房門又看見了那人。
李近雪一向起得早,不知怎麼走到了三七的居所附近,見他房門緊閉,正想靠近門忽然從裡面打開。
黑袍鬼面,鬼面人的尋常打扮,可李近雪心裡就是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習慣了垂眸沉默,隻有在打量三七時眼裡才會重新煥發金芒,好像能穿透那一身黑袍窺見其下筋骨皮肉的銳利精淬,能想見與巨獸搏殺時的輕如片羽力若千鈞的身骨是如何一寸一寸在烈火中錘煉出來的。
三七停下腳步,面具後的眼睫冷光微閃——那人還在一動不動看着自己。
莫名其妙前來“讨債”,離開前又主動送藥,三七揣測不來他是何意,想起黑潭邊他别有用心的挑釁,心頭冷笑。
階前的藥瓶吹了一夜的冷風,被路過的三七一腳碰倒骨碌碌滾到了一旁。
看着滾落的藥瓶李近雪長眉一揚,三七步履不停徑直走出了院子。
他根本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
——
李近雪總是能在一片黑影中準确找到他。
不似他身手的張揚狂放,三七行走做事十分低調,操練從不争先,幾乎不主動出手,獨來獨往絕不多說一句話,李近雪從沒見他背脊松懈過,好像生來便是如此一般。
鬼域司内對他的惡意都浮在水面之下,往往風平浪靜最是罪惡深沉。
那日黑雲低垂,操練場站滿了鬼面人。
一名教頭在高台上訓話時忽然爆體而亡,場面血腥暴戾,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而後紛紛以為是厭離。
隻有剩下幾名教頭驚疑不定,顯然這不在他們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