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就當看了一場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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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歲那年李近雪奪得了天京演武大會的頭籌,這是天京每年都會舉辦的武較,他第一次參加便奪得了頭名,而往後幾年的魁首更是被他收入囊中,父母欣慰的目光,世伯們豔羨贊賞的打量,好友們說一不二的追随都讓他習以為常。
從演武台上下來,他最愛打馬穿梭市集,迎受天京世家貴女們嬌羞的青睐,與友人在酒樓恣意談論彼此的遠大抱負,回到家裡還有父母親人的溫聲軟語。
母親給他議了一門親事,他見過那個女孩,是國公府千金,大丈夫當然要娶一個美麗柔情,賢惠端莊的妻子,那時他也俊面飛紅地應下了。
父親的意思是等他成家之後要把他遣去關外軍營做小卒曆練幾年,當今聖上卻認為父親大材小用,看重之意不言而喻,隻等他在關外立下戰功回京便能襲爵祿位,是何等的一路青雲前途無量。
然而轉眼間卻被強擄至血腥殘酷的離魂宮。
鬼域司。
這一年他十五歲。
眼睜睜看見一把□□從一人眼眶裡刺出,刀尖還顫巍巍挂着眼珠子,李近雪吓得肝膽俱裂。
風聲呼嘯,李近雪勉力舉刀格擋住巨力一擊,滾進了一處矮崖,身體随着下落磕碰在尖石上,五髒六腑都要嘔出來,李近雪心想摔死他也好,總好過在這裡受非人折磨。
不知道滾了多久狠狠撞上一處山石,李近雪嘔出一口血,艱難喘息,已經兩天未進水食了,他幾乎已經在思考是否要趴在這裡等死。
這片地方四處都是鬼域司的人,随便來一個都能手起刀落解決掉自己……來啊,殺了我啊,我不想活,不想在這鬼地方人不人鬼不鬼的。
長日的折磨打鬥使他早已沒了原先的意氣,分明一個月前自己才從天京演武台上下來,他赢了,又赢了,所有人都在為他歡呼,所有人都欣賞自己……枯草尖刺在李近雪眼角,他眼眶通紅,眼下有着駭人青紫,嘴唇幹裂,緊握的手指指甲隐隐出現裂口,李近雪将額頭狠狠磕在地上。
烈日當空,眼前全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光暈,汗水挂在眼睫上,恍惚間李近雪一甩頭将手邊的枯草往嘴裡塞。
等到天完全黑了下來,他稍稍恢複些體力,心神清明後不禁戒備地四下環視。
不遠處落石滾滾,一個人順着矮崖重重摔了下來,一個晃眼就和雜草叢中趴着的李近雪看了個對眼。
李近雪沒有動作,對方全身痙攣顫抖顯然傷得不輕,隻見他眼神渾濁,口唇帶血,“救救我……求你……”
救他?怎麼救?
頂上傳來鬼面人的聲音,“人摔下去了。”
李近雪一口氣提在胸口,兩人都明顯緊張,企盼對方不會下來檢查。
鬼面人:“下去看看,沒死就補一刀。”
對面那人呼吸急促起來,李近雪咬牙,皲裂的嘴唇生生溢出了血珠,他眼珠極速擺動,思考着如何躲過。
這個地方不一樣,每個人都沖着取對方性命而去,招招陰毒要命,和他從前所學完全不一樣。
父親曾說,習武是為了閑時從容,必要時救人命,要命時自保。從來沒教過他如何陰狠地取人性命。
他該怎麼辦?
黑林中一聲異響,樹影搖晃間一個影子竄了進去,原本要下崖的鬼面人齊齊轉身,一時間月下無聲,隻見一個個鬼面黑影轉身魚貫跳進了林子。
李近雪幾乎是抱着必死的決心竄進了黑林,仗着輕功高絕,又加上黑天裡視物有礙,硬是在林子裡兜了十幾圈沒被抓住,好幾次被一兩個鬼面人纏上,一番苦鬥身上再次被血濡濕。
李近雪心知體力支撐不了多久,蹲在一處陰影下,耳邊是鬼面人踏林的風聲,亂發下明亮的眸子映着月光,黑雲過處,原地再無人影。
腰腹間又添新傷,李近雪捂着傷口搖頭輕歎,不知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又想起剛剛自己甩掉了那群鬼面人,心裡隐隐得意。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繞回去,先前那人竟還趴在地上,李近雪上前踢了他一腳,“诶,能走嗎?”
李近雪駕住對方胳膊将人拖了起來,既然他還在原地那他就救人救到底了,說不定還能找到個盟友——雖然他看上去快不行了。
找了一處背風的山石,有草堆石塊遮擋暫時算安全,不敢生火,李近雪把人放下後兀自靠着石壁調息。
平複下來的心在這一瞬間回到胸口,李近雪平白生出些森然的害怕來,手掌止不住的發抖,指縫掌心全是血迹——那是人血。
摸出腰間的短刀,李近雪用力眨了眨眼,口中急促呼出的熱氣幾乎要将他燙傷。
“多謝。”
男人臉上滿是幹了的血痂,看不清相貌,李近雪瞟了他一眼沒有開口。
兩人均不知對方心裡在想什麼,一直過了很久,“怕什麼?”
聽到男人的嗤笑,李近雪仿佛被人踩了尾巴,臉通紅,眼眸恨恨,“你說什麼?”
那人隻顧着調整坐姿,待找到一個不會硌着傷處的姿勢後才笑着開口,“離魂宮鬼域司,專為離魂宮豢養殺手的地方,網羅天下各方兇徒匪盜,在這裡,”他将頭後仰,靠在石壁上,“就算是那些自诩名門正派的人來了,也隻能乖乖提刀殺人。”
他語調很尖,李近雪隻在半瘋的人嘴裡聽到過。他還是不輕易評論。
“小孩,殺人不可怕,被人殺才可怕。”
望着對方渾濁的眼神,李近雪也笑了,“難道不是活着才更可怕?”
男人咧開嘴大笑,又因為肋間的傷口劇痛而止住笑聲,“你說的對,你說的對。”
李近雪警惕非常,不再開口。
男人将缺了兩根手指的手掌擋在臉前,遮住了滿臉猙獰,李近雪疑惑,待他看的認真的時候,男人猛然移開手掌,露出一張混合着血和灰的臉,同時還伸長了舌頭故意吓他。
原來他的臉上還有一道斜着橫過整張臉的刀口。
李近雪瞪大了眼,“你……你也是鬼面人?!”
瞥見李近雪握住了短刀,男人笑完滿不在乎道:“是又怎麼樣,”又向他亮了亮冒着血光白骨的斷指,咧開帶血的嘴,“還不是一樣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