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平的酒量并未随他年歲漸長而有所增加,半壇濁酒下肚,人已經醉得不知東南西北,趴在桌上會周公去了。
甯晏清知道,這個時候他該走了。他從屋裡扯了條半新不舊的薄毯給葛平胡亂一披,本想把碗筷也收拾了,想了想卻又放下了。他看了眼門邊依偎着睡成一團的“大餅”和“二條”,暗自覺得好笑——半夜走個人都沒動靜,能看什麼家、護什麼院?還真是當孩子養了。
他回望了一眼靜谧安甯的小院,随後步入昏茫夜色。
葛平一覺睡到天光大亮,他迷迷頓頓地睜眼打了個哈欠———昨晚好像夢見了一位舊友,兩人在夢裡還喝了頓酒,似乎還讨論了一下他的終身大事。
這都什麼風馬牛不相及的?他一邊想着一邊揉着酸痛的脖頸站了起來。
然而,葛平剛一起身便愣住了——他怎麼趴桌子睡的?這桌上怎麼還有兩副碗筷?他頓時吓得一激靈,宿醉徹底醒了過來,昨夜斷片兒前的記憶如潮水般奔湧而至,他怔怔地看着滿桌狼藉,良久之後露出了一個平靜的微笑。
門外的犬吠聲将他重新拉回了現實,他出門給一雙兒女的碗裡盛滿了狗飯,一邊順着狗毛一邊嘀咕道:“你倆命真好,認了個神仙親戚。”
伺候完小的,葛平叼了個饅頭,拿上門口的破書袋子,火急火燎地趕去縣裡的私塾給小孩上課去了,一路上飯都快颠出來了才堪堪沒有遲到。
或許年少時就沒個正形兒的“京城第一美男”,就算長大以後教書育人,也很難做個做個正經先生吧。
夏去秋返,冬去春來,歲月輪轉,又是四十餘年。
東海縣的葛老塾師在七月初七沒了,享年九十五歲,本是喜喪,可偏偏撞上牛郎織女下凡,不知算是吉利還是晦氣。老先生孑孓一身,無妻無子,但好在教了幾十年的書,也算是桃李滿門,不愁身後事沒人操辦。
按照禮制,棺桲下葬前得随送葬的隊伍繞着縣城走一圈。葛老先生一大早便出殡了,幾個披麻戴孝的壯丁擡着棺材,雇來的喇叭班子拿了幾個大子兒,鼓着腮幫子将唢呐吹得震耳欲聾,生怕棺材裡躺着的老先生耳朵背聽不見,幾個生前與其感情深的學生代替了孝子孝孫,挎着籃子往外撒紙錢。
七月初七宜嫁娶,葛老先生的喪事剛好撞上了縣裡的一門親事,送葬的和送親的隊伍在并不寬闊的土路上狹路相逢,彼此誰也沒搭理誰,都把對方當空氣。兩支八杆子打不着的隊伍在《哭五更》與《擡花轎》的二重音中錯身而過,混在一起的白色紙錢與紅色喜字被一衆人馬踏進了土裡。
待到《哭五更》的餘音繞遍了整個縣城,葛老先生的靈柩方才下了葬,戲班子唱過了,學生哭過了,紙錢燒過了,待一幹人等離去,已是暮色四合。
寂靜的墓園中一道影子如鬼魅般閃過,偷吃貢品的野狗見了,差點吓得給老先生的墳頭畫一張地圖。
那道影子無聲無息地落在新墳前——面冠如玉,發白似雪,不是鬼魅,竟像個翩翩谪仙。
甯晏清朝一旁瑟瑟發抖的野狗柔和一笑,然後……從貢品裡撿了個兩個大饅頭扔給那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短毛畜生。
“走吧,是叫葛平的人送的,記住啦?”甯晏清指了指石碑上的名字,那狗子嗚咽一聲,叼着饅頭踏着“啪嗒啪嗒”的小碎步走了。
看那野狗走遠了,甯晏清摩挲着粗粝的石碑輕聲道:“易安,你别生氣,我這是幫你記一樁功德,你馬上要投胎轉世,剛好用得上。”
石碑不會說話,但墓前的野草卻被不知哪來的風吹得沙沙作響,好似一個老頭氣得吹胡子瞪眼,不住地罵罵咧咧。
甯晏清手掌一翻,拿出一柱香來,他指尖一股靈力湧出,香沒見明火竟自己着了。他将其插在墳前的香爐上,那香燃了一會,飄出來的煙沒有散在風中,反而在香爐上方兀自聚成了一圈又一圈的銘文,待香燃盡了,銘文也成了形,從裡到外共有九層,一圈套一圈地流轉着,隐隐閃着金光。
“這是我跟師父讨的。”甯晏清對着墓碑解釋着,就像那長眠于此的人真能聽見似的,“是符咒的一種,叫「往生咒」,可保你來生平安喜樂。”
之後,甯晏清沒有再出聲,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墳前盯着那懸在空中的銘文,神識沉浸在經年的往事中,流轉過金碧輝煌的金銮殿,歌舞升平的錦繡叢,金戈鐵馬的生死場,與東海邊又小又破的院落。
剛得知葛平死訊的時候,甯晏清仍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對修士而言,凡人的一生真的過于短暫了。幾十年的清修令他對死亡的感知逐漸遲鈍,如今坐在昔日舊友的墓前,那個字眼才再度撞進他的世界。
死了,就是沒有了。
葛平死了,東海縣少了一位老塾師,甯晏清少了一位舊友,也偏偏是那唯一一個。除他自己以外,最後一位見證兩朝轟轟烈烈往事的人故去了,那段歲月終被世人淡忘,曾經的少年儲君在這一刻真正成為了史書上的墨迹。
蕭甯真正地死了,活下來的人是甯晏清。
過了許久,夕陽沉入地平線,天光徹底暗淡下來,甯晏清視線落在爐中即将燃盡的香上,陳年的記憶忽然掠過心頭。那人似乎說過“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死在你之前”,兜兜轉轉,終究是一語成谶了。
他望着香頭上那點微弱的火光,口中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調,那是幾十年前曾在前朝舊都風靡過的曲子,“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故人不見,舊曲重聞。他明明唱歌走調。
最終,他掐了個法訣,盤旋在香爐上方的往生咒蓦地沉入那座新墳中。而後,便走了。
一樁老塾師的白事耽誤不了縣裡年輕人過七夕,白天在葛平墳頭号完的戲班子晚上把衣服一換,在臨時架起的戲台子上唱起了《牛郎織女》,可謂是業務廣泛。
甯晏清隐去身形在喧鬧的人群中穿行而過,忽然便怔住了——謝桓站在鼎沸的人聲中靜靜地看着他。甯晏清十分詫異,雖然謝桓從來不提,但這些年來他隐隐感覺到,對方與歸墟秘境冥冥中似有某種聯系,謝桓不會輕易出門,不知是不想還是不能,這是他入門後第一次見對方離開歸墟。
謝桓沒有做什麼,隻是用靈力給自己的弟子傳音,“回去吧。”
他的眉眼依舊很淡。
甯晏清注視着謝桓那張太上忘情的面孔,突然明白了什麼——謝桓從未要求他了斷塵緣,甚至沒有阻攔他探望舊友,因為對方早就知道死亡自會将一切帶走。
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
甯晏清望着那道漸行漸遠的青色背影,寬衣廣袖中的手不禁攥緊了,良久後才虛脫般地松開。
光陰流轉,又過百年。
謝桓消失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他道心圓滿飛升了。來如風雨,去似微塵,他的道合該如此。
甯晏清親眼看着謝桓與天地融為一體,一直以來禁锢着他的無形之物随着對方的離去而消失,他沒有十分悲傷,也沒感到解脫,隻是心裡有一塊蓦地空了,這一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謝桓其實說的很對,有些東西就是會被一個人的離開帶走。
盡管觀念不合,謝桓照料了他二百年。
謝桓飛升時曾将歸墟的傳承交給了他,甯晏清在知曉師門的秘密時方才恍然,其實謝桓一直以來也在守護這世間,和歸墟的列祖列宗一樣。他本可以做一散人,逍遙天地間,而不是終生面對青山,緘默不言。
在最後一刻,甯晏清終于開始試着理解謝桓,但為時已晚。
也正是在那時他才意識到,無論有意還是無意,謝桓都已在無形之中将自己如刀痕般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裡,或許是想留下一些活過的痕迹,又或者是單純地有些寂寞了。謎底他無從知曉,永遠不能了。
很多年以後,甯晏清從屍山血海中領回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牽着少年的手和他一起走過山門前的三千石階,而後在盡頭處駐足片刻,回望來時路。之後,他又目送着親手養大的少年懷揣着道心離開歸墟,走入人間。
再後來,他又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和第四個,他欣慰地看着最小的弟子繼承了自己的衣缽,成為了鋒銳無雙的劍修。養育這些孩子的時候,他偶爾也會想象,謝桓撫養他的時候是否也懷着同樣的心情。
甯晏清終其一生都在濟世救人,可如果有人問他,他便笑笑,“我沒有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