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葛平與呼延贊的注視下,蕭甯忽然淺笑一聲,像是自嘲,也像是釋然。葛平見蕭甯這副神色,憑着多年的默契将對方心中所想猜了個七七八八,也正因如此,他的眸光猛地顫動了一瞬,嘴唇嗫嚅幾下,卻終是強行将話咽了下去。老将軍不明就裡,反倒被蕭甯笑得心驚膽戰,生怕他一時急火攻心失了神志。
“呼延贊聽令。”蕭甯對頭發花白的老将軍正色道:“帶兩千人于城門待命,赤王一旦發起進攻便佯裝不敵撤退,一定要讓他們覺得我準備臨陣脫逃了。還有,務必在對方進攻前将先帝駕崩的消息散布出去。切勿戀戰,東境守備軍不熟悉葛平,他未必能壓得住場,到時候還得靠老将軍您幫一把。”
接連說完一長串話後,蕭甯鄭重地注視着老将軍詫異的面容,緩緩吐出三個字,“活下來。”
呼延贊此刻也明白了蕭甯的意思,攥着拳頭脫口喊道:“殿下!”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葛平忽然開口道:“殿下,您要想好,隻要您一聲令下,不論别人怎麼做、怎麼說,我朔王府士卒就算拼得隻剩最後一人也要護您周全,隻要您在,大齊就……”
“大齊已經亡了。”蕭甯猝不及防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他神色依舊平靜,嗓音卻幹澀沙啞,像是冷冽的寒風梳刷過褪色龜裂的紅牆,“大齊亡在我手中,大不了死後骨灰往地上一揚,任千人踩、萬人罵,不值得用将士們的性命來換。”
不等對方反駁,蕭甯又極快地吩咐道:“朔王聽令!”
葛平顫抖着深吸一口氣,紅着眼圈低吼道:“臣在!”
“你即刻派人帶一千士卒護送廣陽郡百姓撤離,猶豫不決的直接告訴他們齊朝已經亡了,赤王和南境山匪要打進城中了。”
他們進駐玉陽縣時已令城中百姓盡快避禍,但廣陽郡其他幾個離得稍遠的縣城中大多百姓仍在觀望。
“臣遵旨!”葛平咬着牙一點頭。
“等城破之時,我将帶兩千輕騎假意向西遁入太行山。備戰車,全都紮上被甲的稻草人,你安排好各将領,讓他們假裝四散而逃,等赤王主力被我吸引,便暗中彙合去找趙熠。派幾個身手好、人機靈的傳令官,趁亂突圍給趙将軍傳信,就說……”言至此處,蕭甯的神色忽然松動了一下,令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緒。
“就說若他願意繼續擁護齊朝,便繼續打着大齊的帥旗,若他想改朝換代也随他的心意,隻要能保下萬千将士與黎民百姓即可。等趙将軍接納了你們,便給西北統帥去信讓他歸順。郭将軍也是識大體之人,能明白我的用意。”
“蓋上我的章子。”蕭甯随即解下自己的太子印信遞給葛平,那方小印仿佛燙手似的,後者差點沒有接住。
“趙将軍出身将門世家,乃當世名将,清楚如今内憂外患的局勢。赤王和山匪不顧百姓死活,但他不會。易安,你雖為王族,但畢竟不是皇室血脈,又是一代将才,眼下戰事吃緊,他用得上你,必不會動你。等天下太平後,他若想鳥盡弓藏,你找準時機功成身退就行。”
言罷,蕭甯故作輕松地拍了拍葛平的肩膀,“這些道理你比我清楚,倒是我啰嗦了。”
葛平低頭凝視着手中印信,不知聽進去了幾句,蕭甯見他還杵在原地不動,便笑着用腳尖輕輕踢了下他的小腿,“怎麼,齊朝就亡了這麼一小會兒,我這位先太子就指使不動你了。”
不知是哪個詞觸動了葛平并不柔軟的内心,在蕭甯驚詫的目光中,他忽然“砰”地一聲猛然跪下,擡頭時竟是淚流滿面。
這番謀劃确實可以稱得上是井井有條,甚至是眼下犧牲最小的辦法,因為這個計劃中必死無疑的隻有蕭甯一個人。
“易安,你……”蕭甯正欲拉他起來,卻沒有拽動。
葛平保持着跪地的姿勢凝視着蕭甯的眼睛,許是情緒過于激動,在外人面前他竟也忘了用敬稱,“我曾說過,我輩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如有那麼一天,我定會死在你之前。”
“先太子”又如何?史書褒你也好,貶你也罷,無論天下人如何評說,縱使無人願意擁護你,即便世人都抛棄你,你仍是我心中最為賢明的君王,堪比唐堯,不下虞舜,我一生追随的從來不是大齊,而是大齊孕育的你。
那一瞬間,即便是沉穩如蕭甯也愣住了,思緒驟然回到那個酒香氤氲、杏花紛落的生辰宴,那時他隻當這是一句醉後胡言,沒成想卻是對方無意間吐露的赤子丹心。
蕭甯一動不動地伫立片刻,幾度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良久後他在葛平面前俯身蹲下,用力抱了那人一下。
“易安啊……”他使勁握了下葛平堅實的臂膀,附在對方耳邊輕聲道:“易安啊……你是我的摯友、此生唯一一個真正的兄弟,比我那些同姓兄弟姐妹還要親。如果說我現在還有一點私心,就是希望你能活着。”
易安啊,你就像你的表字一樣,總能随遇而安,你不必為大齊殉葬,更不要為了我,你不該命絕于此,你将替我去看未來的康莊盛世,那才是你該大展宏圖的地方,那才是如你這般潇灑自如的人該生活的時代,我希望你活着,你一定要活着,好嗎?
葛平感受着對方手掌傳來的力量,沉默半響後重重點了下頭,眼眶中的熱淚随之灑落泥土,“好。”他聽見自己如是回答,“好。”他沒有說“遵旨”,他隻是答應了自己的摯友,僅此而已。
與此同時,萬裡之外,一位青衣道人從入定中睜開雙眼,他瞥了一眼擺在面前的卦相,擡頭望向夜色未央的天際喃喃道:“這便是你的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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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一刻,赤王率大軍兵臨城下,用弩箭作掩,以戰車攻城。
卯時二刻,城門開,呼延贊率士卒兩千,分左右兩翼夾擊赤王,不敵,退至城門後。
卯時四刻,城破,赤王軍入城,發現城中空無一人,隻餘車馬過後的滾滾黃土與滿目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