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喲,哎喲喲,您這是何必啊。”縣令聽了後一陣長籲短歎,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鬧牙疼,“您何必跟一個鄉野村夫一般見識呢!”
“你别擱這兒和稀泥,老子……”
黑熊精話說到一半,一個尚且青澀的少年嗓音打斷了他,“敢問縣令,此人欲當街行兇,兇器還握在手上,不将他收拿歸案,反倒請他喝酒,這是什麼道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視線驟然集中在說話的少年身上,那些目光或惱怒或驚訝或猜疑,甯公子卻視若無物,雙目毫無波瀾地注視着縣令,眼睛裡仿佛有一望平靜又幽深的潭水。
葛平貓在甯公子身後幸災樂禍地捂嘴偷笑——今天這幫人出門可能沒看黃曆,撞這祖宗槍頭上了。
還未等縣令說話,黑熊精率先暴起,他方才在說書人那裡吃了虧,本就窩着一肚子火,當下被甯公子這番話一激,直接失去了理智,提刀便沖他砍去,“哪來的黃毛小子?這沒你說話的地……啊!——”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黑熊精上一秒還手執大刀威風凜凜地要砍人,下一秒就跌坐在地上鬼哭狼嚎了——他右腿和方才拿刀的手上各插着一根筷子。
除了葛平,在場誰也沒看清楚甯公子是怎麼出的手,鄰桌筷子的主人目瞪口呆,就在剛才他還在用這雙筷子嗦面呢。葛平暗暗感歎道:這速度,這力道,這準頭,這小子武藝最近又精進了。
甯公子的視線從哭爹喊娘的黑熊精身上移開,他擡眼看向縣令,目光不複往常的柔和,縣令被這雙秀氣的眼睛盯着,不知不覺間身上寒毛根根倒豎,後背冷汗直流,就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眼前這位少年明明生了一副溫文爾雅的相貌,五官甚至還帶着些許孩童式的稚氣,身形也尚未拉開,此時此刻全身上下卻散發着一股摧山倒海般的氣勢——不可逆,也不可違。
縣令啞了半響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打量着甯公子,将東海縣大戶人家琢磨了個遍也沒想出這是哪家公子。他為人頗為油滑,一時之間猜不出甯公子的來曆,也不好貿然得罪,幹脆兩眼一閉和稀泥,“這位小公子,有話好好說,怎能貿然動手傷人?依我看,今天這事就是一場誤會,要不小公子也一并到我府上喝一杯,咱們一笑泯恩仇。”
甯公子聞言輕輕一笑,語氣聽不出喜怒,“您這是來抓人還是來送請帖啊?”
縣令沒想到自己拉下面子好說歹說這少年愣是油鹽不進,被一個半大孩子屢屢挑釁,即便對方可能是當地貴人之子,他也有點惱了,便冷着臉一甩袖子道:“哦?就是小公子你報的官?”
“不是他,是我差人報的,不行嗎?”葛平将桌子上的瓜子皮攏成一小堆,一撐桌子站起身來,悠哉悠哉地溜達過來,抱着胳膊往甯公子身旁一站,身體微微側向對方——這個站位看似随意,其實頗有講究,既不會奪了對方的威勢,也能在發生任何危險時立即護住他。
縣令雖見過些世面但是不多,眼力勁兒還沒那麼足,加上正處于氣頭上,一時間沒看出其中門道兒。他被葛平這睥睨衆生的态度氣得腦袋冒煙,兩撇蟋蟀胡子不住地顫抖,他在這為官十餘年,哪個人不争着巴結,而眼下這小子竟絲毫不将他放在眼裡。
那縣丞也是個媚上欺下的一把好手,他見縣令面有愠色,立即扯着公鴨嗓子指着甯公子和葛平高聲道:“這官是能胡亂報的嗎?托當今聖上的福,白雲觀的真人素來與我們東海縣交好,保佑一方風調雨順,今憑空遭到污蔑,縣令大人與我正前來徹查此事。你們不但無故傷人,還對本縣父母官無理,該當何罪!”
此番颠倒黑白的言論一出,就連縣令的嘴角也不禁抽搐了一下。他與占為王的白雲觀确實有些私交,方才聽說對方在此地與人起了沖突,一方面怕鬧出人命不好收場,另一方面也擔心處理不好得罪了人家,于是親自帶着縣丞來當和事佬。他本想趕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沒想到遇上了這倆來曆不明的公子哥。這二人背景未知,縣丞卻揚言要治他們的罪,這下可怎麼收場?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縣令那雙被肥肉擠得隻剩一條縫的眼睛狠狠地瞪了縣丞一眼,縣丞被盯得瑟縮了一下,趕緊堆出一臉讨好的笑。
“你說我無故傷人?那可是要等腦袋多了條縫才算‘有故’?”甯公子随手把玩着桌上的茶杯,指尖輕輕摩挲過粗砺的杯沿,聲音不大卻沒來由地給人一種壓迫感。
沒等縣令應聲,他又接着開口道:“我們報的官是有人持刀行兇,巡檢不來拿人,反倒是縣令親臨,這又合的哪門子律法?”
“我大齊官員的公事豈是閑雜人等能妄議的?”縣令心裡發虛,一番疾聲厲色也顯得頗為色厲内荏。
甯公子聞言神色也沒什麼變化,依然一副靜如止水的模樣,他輕描淡寫地開口道:“東海一帶的特産是名酒「桃花釀」,就連當今聖上也喜歡得很。”
他這句話看似沒頭沒尾,但聽者卻有心,縣令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桃花釀是我東海縣特産,男女老少無不愛飲,本官以其招待白雲觀真人有何不妥?”
葛平聞言翻了個大白眼——有何不妥?就沒一處妥的地方!他也懶得和這幫人廢話下去,給甯公子遞了個眼色,得到對方默許後便用劍鞘朝捧着酒壇子的侍從之一虛晃一下。那侍從吓了一跳,還沒等反應過來,手中的酒壇子便被葛平一把撈了過來。
“給我把他拿下!”在酒壇到了葛平手裡的瞬間,縣令臉上的表情終于從狐疑和警惕演變成驚怒,甯公子嘴角卻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看來不打自招了。
縣令身後幾個侍從聞聲一擁而上,可這幫人哪裡奈何得了葛平?隻見他踏着桌子一躍而起,伸手一把勾住房梁,而後挺身一蕩便在高懸的橫梁上站定,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還順手撈了個茶杯,下邊幾個侍從和一群大漢像被捏住脖子的鴨子似地仰頭瞪他,卻也無可奈何。
葛平三下五除二解開裹在壇口的紅布,露出封口的紅泥,“喲,紅泥,這酒來路不簡單啊。”
他長眉一挑,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面有菜色的縣令,幹脆利落地一掌拍碎封口的紅泥,一股濃郁醇厚的酒香立即撲面而來。他微傾酒壇倒了一杯,湊到鼻尖前聞了聞,随後勾唇一笑,将杯子連帶着杯中的酒向下一抛。甯公子一把将茶杯穩穩接住,二人配合天衣無縫,沒讓酒液灑出一滴。
甯公子晃了晃杯子,那酒漿極其濃稠,盛在杯中輕輕顫動,宛如柔嫩的琥珀。他端起杯子抿了一下,方擡眼對上縣令驚怒的神色,“酒漿極稠,酒色琥珀,又以紅泥封口,是一等品。”
“一等品”三個字如同一聲驚雷,整個客棧都炸開了鍋。按大齊律法,桃花釀品級分為三等,二等三等民間可自由買賣,一等品則為貢酒,隻有王公貴族才能飲用。
縣令已有些慌了神,連忙指揮侍從将甯公子圍住,“這話可不能亂說,我這酒乃是二等中的上品,你一小兒見過貢酒不成?休要在這裡胡言亂語!來人,給我把他拿下!”
“放肆!我看誰敢動他!”還不等衆侍從和那些壯漢近甯公子的身,葛平便從房梁上飛躍而下擋在甯公子身前,雪亮的長劍瞬間出鞘,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客棧内的氣氛随着雙方刀兵相見而劍拔弩張起來,一幹人被葛平的氣勢震懾,一時間面面相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縣令盯着葛平手中長劍,忽然覺得那劍身上的黑色花紋有些眼熟,他定睛一看,是一隻黑虎。在縣令看清劍身紋樣的瞬間,他臉上的血色如潮水般退去——黑虎紋乃是朔王府的标志。
大齊現有兩位同姓王、一位異姓王,當年武帝開國時論功行賞,其麾下大将軍征讨收服中州以北的遊牧民族,建立赫赫功勳,最終受封朔王。
“你……你是……”縣令的嘴唇不住地顫抖,嗫嚅了半天愣是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時,一個身穿甲胄的年輕士兵跑了進來,此人竟是剛剛那個被葛平派去報官的侍從。那士兵甲胄間隙露出的衣袍上同樣繪有黑虎紋樣——他是朔王府的親兵。
那人在甯公子與葛平面前單膝跪地,恭敬地行了一禮,“禀殿下,世子,方才接到報告,雲台山白雲觀匪徒已伏誅,在白雲觀内發現其搜刮百姓的證據以及匪首與東海縣縣令的往來書信。”
霎那間,縣令的腦袋裡“嗡”地一下——世子?這人是朔王府世子?!他腳下不禁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與之一同跪下的還有縣丞和一衆侍從。
世子是朔王獨子,那……殿下又是?
思至此處,縣令哆哆嗦嗦地擡起那顆碩大的腦袋,驚恐地望向面前這位芝蘭玉樹的少年——相傳朔王府世子與當朝儲君為至交好友。
縣令伏跪于地,磕頭如搗蒜,“臣罪該萬死!臣受人蒙蔽,一時糊塗,但臣對大齊的一片忠心……”
“行了,這些話到牢裡說去吧。”葛平望了眼身旁的少年,得到對方首肯後便沖門外打了個手勢,外邊一隊候命已久的士兵立即小跑入内,給屋裡的真貪官和假修士來了個五花大綁,一齊押走了。
事情的原委其實是這樣,東海一帶靈氣濃郁、玄門雲集,當今聖上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突發奇想要來東海求仙問道,美其名曰“體察民情”。甯公子,或者說是蕭甯對修士向來沒什麼好感,涉及玄門的事他本不想摻合,但能離開王都的機會不多,他也想看看地方百姓的真實情況,便也跟着皇上來了,而葛平這位年輕的世子爺則率領朔王府親兵履行護衛的職責。
皇帝聖駕剛至郡中,蕭甯便聽密探來報東海縣縣令與白雲觀官匪勾結荼毒百姓。可這白雲觀畢竟打着修士的旗号,蕭甯雖貴為儲君卻也不好明面上打皇帝的臉,便以給玄門送拜帖為由,帶着葛平和他的一隊親兵先行一步,早早就在雲台山上設下埋伏。
黑熊精前腳剛走,按捺不住的朔王府親兵便端了他們的老巢,蕭甯與葛平方才與黑熊精和縣令在客棧中糾纏其實是為了拖延時間。如今可好,這縣令不僅坐實了官匪勾結的罪名,還順帶抖出了私藏貢品的罪證,被他們倆逮了個人贓俱獲,可謂是買一贈一。
一幹貪官和山匪們被押走,客棧内圍觀的人也早已識趣地散盡,屋内隻有蕭甯、葛平和幾個士兵——方才的說書人竟消失得無影無蹤。習武之人感覺格外敏銳,方才情況雖然混亂,但屋裡出去個人蕭甯和葛平不可能毫無察覺,蕭甯又詢問了守在外邊的士兵,但所有人均說沒有看到。
真是奇了怪了,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
蕭甯尋人未果,隻好将此事暫且擱置。他對葛平道:“易安。”
易安是葛平的字,他立馬後撤一步單膝跪地,“臣在!”
“歲貢由郡守掌管,縣令敢私藏貢酒,郡守也定脫不了幹系,往下深挖說不定能查出一條倒賣貢酒的線路來。”蕭甯沉聲道:“火速提審縣令和縣丞,郡守那邊也派人盯緊,有什麼動作無論大小立即上報。”
“臣領命!”葛平抱拳起身正要往外走,蕭甯卻突然叫住了他,“此事先不要提白雲觀,隻說剿滅了山匪,父皇正在興頭上,勿去觸他的黴頭。等回京之後,貢酒的事徹底查清楚了,我再一并上奏。”
葛平一點頭,遂領命而去,這間小破客棧也變得冷冷清清,隻留下蕭甯和幾個朔王府親兵。
此次東巡一路走來,皇帝倒是看着鐘靈毓秀、仙氣缭繞的山川遊賞得不亦樂乎,蕭甯卻隻看見了民生凋敝之景——燒香的比燒飯的多,念經的比念書的多,民生如何能好?
蕭甯靜默地在原地站了許久,随後将杯中殘餘的桃花釀一飲而盡,這聞名天下的美酒入喉竟沒滋沒味。他用食指輕輕搓掉點在眉心的香粉,露出的那顆小痣在小破客棧昏暗的光線下紅得仿佛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