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之後,這位最年輕的弟子終于将自己魂牽夢繞的故園引渡回了人間。
故園重現于眼前,舒懷玉卻根本沒心思追憶往昔,甯晏清隻教過她如何讓歸墟回到人間,卻沒有告訴她怎樣抵達封印之地。在過去,有元初仙君的靈骨作為封印的陣眼,歸墟因而與封印之地直接相連,而自從甯晏清身隕、歸墟從世間消失後,其與封印的空間聯系就斷了。
就當舒懷玉盯着深不見底的海溝思索要不要直接跳下去時,她忽然感知到數百裡之外有兩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在迅速逼近,一人将另一人攔住,随後雙方展開了激烈的交鋒。
其中一股氣息泠冽蕭索,舒懷玉很熟悉,那是顧盈然的靈力,而另外一人想必就是裴微了。
兩人目前勢均力敵,但舒懷玉很清楚,裴微的力量來自心魔,而心魔的力量随着世間怨氣的累積而不斷增強。裴微制造的活死人還在外面為禍凡人,如果不盡快釜底抽薪從源頭上解決心魔,顧盈然根本攔不住越來越強的裴微,若讓他将封印徹底破壞,一切就都結束了。
眼下情形根本容不得舒懷玉瞻前顧後,她注視着漆黑的海溝,最終心一橫從空中一躍而下,通往歸墟秘境的入口也随着她一起消失在深不見底的溝壑之中。舒懷玉躍入海溝的瞬間,鹹腥的海風和潮濕的水汽一并消失了,她像是進入了一方純黑的空間,眼前與耳畔一片死寂,和她先前在周斐記憶中見過的地方十分相似。
舒懷玉微微松了一口氣——看來是賭對了。她此舉雖看起來極為冒險,但卻并非毫無根據,十年前她曾在鏡湖秘境中看到,甯晏清以自己的靈骨重新封□□魔時正是墜入了這條深不見底的溝壑之中。與其說是在賭,不如說是出于對師父完全的信任吧。
既已抵達封印所在的空間,下一步便是找到陣法的具體位置,舒懷玉放出神識去探,可這方空間仿佛無窮無盡似的,她神識延展到極限,卻依舊一無所獲。而就當舒懷玉準備将神識收回時,身體卻蓦地一滞,熟悉的灼燒感再度自心口蔓延到全身,她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幾聲,吐出一股滾燙的熱氣。
心魔再度開始沖撞封印,而且比上一次還要劇烈。
來自心髒的灼痛令舒懷玉難以遏制地死死揪住胸前的衣料,但她心中卻十分慶幸——越是靠近封印,灼燒感就愈加劇烈,如此一來便可以反推陣眼的位置。
舒懷玉深吸一口氣,極寒靈力在經脈中運轉到極緻,勉強與席卷周身的灼熱相抗,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近乎令人昏厥的燒灼感麻痹了一切其餘的知覺,就連對時間的感知都模糊了起來,她甚至不清楚經過了多久,可能是一炷香的功夫,可能是一個時辰,也可能是一整天。
忽然間,就當她拖着沉重的身軀向前再次邁出一步時,腳下忽然亮起一抹極淡的金光,她用力眨了眨眼,過了半響眼神才重新對焦——她剛剛踩過的正是一個銘文。
陣法,終于找到了。舒懷玉一直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近乎脫力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雙手緊緊撐在地面,不住地急促喘息着。而就在這時,封印之下的心魔似乎感知到有人進入陣法,絲絲縷縷的魔氣驟然從錯位的銘文間隙湧出,如蝮蛇般迅疾地纏上了她的手腕。
而令舒懷玉與心魔都頗感意外的是,魔氣雖然緊緊纏住了她的身體,但也僅此而已——魔氣在舒懷玉的識海中盤旋,卻無法抹去她眼神中的清明。心魔是世間怨氣的集合體,自人心的貪癡嗔怒而生,謝桓将無欲則剛傳授給了她,既然内心清淨平和,自然不懼一切魑魅魍魉。
忽然間,一直跟随在舒懷玉身邊的歸墟秘境流轉過一道柔和的白光,而後如柔順的綢緞般輕輕披在她的身上。瑩白的光帶剛一出現,自銘文間隙中滲出的魔氣立即如臨大敵般驟然聚集,凝成宛如實體的利刃猛地刺向舒懷玉,那絲綢般的光帶迅速地擋在她面前,二者相撞後魔氣盡數消散,瑩白光帶僅是略微黯淡了一些。
擊退魔氣之後,那道白色的流光溫柔地将舒懷玉的身體從地上扶起,而後輕盈地在在她周身環繞。随着那光華流轉而過,舒懷玉體内的灼痛減輕了許多,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再度閃過一抹淡金色的光芒,她輕輕撫摸了一下這綢緞似的光帶,心中大概知曉這突然出現的“援軍”是什麼了。
越靠近陣法中心,銘文錯位的情況便越嚴重,濃稠的魔氣如黏稠的毒液般覆蓋在銘文上,一點一點消磨着淡金色的光芒。一具雪白的骨架安靜地盤膝端坐于陣眼之上,舒懷玉的呼吸不禁加快了——那是她師父的靈骨。隻是和她在周斐記憶中見到的元初仙君相比,眼前的這具靈骨更加黯淡,并且布滿蛛網般的細碎裂紋,絲絲縷縷的魔氣從靈骨裂縫中滲出,在雪白的骨骼上來回遊走,顯得分外詭異。
這時,一直環繞在舒懷玉身邊的光帶圍着甯晏清的靈骨轉了幾個圈,随後安靜地懸在陣眼的正上方,悄無聲息地迸發出一陣耀眼的白芒。當光芒黯淡下去之後,原本的光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瑩白如玉的骸骨,和周斐記憶中的别無二緻,這正是元初仙君的靈骨。
接下來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讓元初仙君的靈骨重回陣眼,這個過程極耗神魂力量,她并不知以自己如今的修為能否堅持到最後,但也隻能放手一搏。舒懷玉閉目凝神,在識海中重複着甯晏清所傳劍法的一招一式,劍意随心境而動,心境又與劍意相合,直至物我兩忘。也正是在這循環往複的過程之中,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劍法隻是一個殼子,真正的“鑰匙”是蘊藏在其中的心境。
歸墟從開宗立派的元初仙君傳承到她這一代,千年萬年以來閃耀過無數璀璨的群星,劍修、符修、丹修、器修、樂修……每一代人均有自己的傳承方式,亘古不變的是其中蘊含的玄妙境界。甯晏清教給舒懷玉這套劍法,隻是因為他本人是劍修,而他這位接受傳承的弟子也恰好是劍修而已。
大道三千,萬法本同。無論是因何入道,所修功法是什麼,世間一切修行之人其實就如衆盲摸象,各執一端,唯有從一點出發,追根溯源,領悟本質之後再逐漸将所見、所聞、所知、所感融入其中,最終将天地萬物都包容在内,方得圓滿。
當舒懷玉不知在識海中将整套劍法連帶着其中蘊含的玄妙意境重複了多少次時,那懸在陣眼上方的靈骨終于輕輕顫動了一下,而後緩緩地向陣法靠攏。
***
伴随着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寂寥蕭索的劍意所過之處,上一刻還翻湧不息的波濤瞬間凍結,層層疊疊的冰障霎那間自海面升起,如拍岸的驚濤一般朝被濃重黑霧包裹的那人而去。極寒靈力如同萬仞雪山上吹來的風,在天際席卷而過的瞬間,就連自由的流雲也凝滞不動——此為風雪劍第一式中的「瀚海愁雲」。
顧盈然一劍既出,阙如的劍鋒緊接着轉過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如海潮般洶湧澎湃的劍氣驟然收束凝實,瀚海愁雲極為自然地變招為飛花穿庭。可當那足以穿雲裂石、橫絕滄海的劍鋒觸及到缭繞在裴微周身的黑霧時,卻如同陷入了沼澤似的,竟無法寸進。
魔氣凝實成一雙漆黑的巨手抵住裴微身旁不斷合攏的冰障,随着他口中一聲低喝,巨手遽然握緊,足有數十丈厚的冰障由外向内層層瓦解,碎成漫天冰晶。然而破碎的冰晶并沒有就此消融,而是在顧盈然劍意的引導下重新聚集,化為無數鋒利的劍刃如雨點般落下。
“散。”裴微面容上毫無驚慌之色,他手中法訣變換,黑霧以他為中心迅速膨脹,将劍雨盡數籠罩在其中,照徹天際的雪亮劍光瞬間黯淡,當黑霧重新聚攏回裴微身邊時,數不盡的冰刃已徹底消失不見,而那濃稠的黑霧隻是略微淡了些而已。
裴微負手立于虛空之上,神情還是一如既往地平和,甚至可以稱得上溫潤,可那雙眼睛就連眼白都盡數被漆黑的魔氣占據,配上這副甯靜的神色,顯得分外詭異瘆人。
“閣主一劍,霜寒九州,不愧是當世劍道第一人。”他環視着周圍冰封百裡的海面,輕輕拍了幾下手,“但你攔不住我。”
顧盈然沒有接裴微的話,她屈指蹭掉嘴角的血迹,神色依舊是睥睨群雄的倨傲,那深深刻在骨子裡的孤高并不會因為對手的強大而摧折分毫。劍修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點腦疾,被敵人打得越狠,心中的戰意反而越強。顧盈然其實并不清楚舒懷玉具體在做什麼,但從裴微的反應來看,自己這一趟是來對了,絕對不能讓他過去。
顧盈然舉起手中長劍,阙如雪亮的劍刃上映出她眼中的亮光,下一個瞬間,她身形蓦地動了,整個人幾乎化為一道雪亮的劍芒,毅然決然地直直射向濃稠的黑霧。
雖千萬人,吾往矣。
就在這時,令她意外的是,翻湧不息的魔氣忽然凝滞了。
是舒懷玉成功了?
然而下一刻,平息了一瞬的魔氣突然沸騰,裴微周身的氣息如雨後春筍般節節攀升,刹那間便超過了顧盈然,他的修為以驚人的速度從去塵初期一路飙升到去塵圓滿,并且沒有停止的勢頭。
***
西境。
童疏宴禦劍在天,眼神死死盯住地面上那由無數活死人組成的噬靈陣,緊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盡管陣法出現之時,他便向大小玄門傳訊告知,可活死人數量實在太多,更何況還要應對從懸鏡台中逃走的犯人,他們這點人手根本不夠,就在剛剛,随着最後一個銘文歸位,這橫跨整個九州的噬靈陣正式落成。
他手中掐了個法訣,無數傳訊符如雪花般從儲物法器中飛出,各大門派均接到了同一條訊息——“噬靈陣已成,唇亡齒寒,請諸位道友盡力護佑凡人。”
于此同時,東境。
沈明澈自然也感受到了異常的靈氣波動,他迅速用靈力在舒懷玉和自己周圍結成屏障,而後飛快地放出神識,随着感知到的越多,他的神色也愈加凝重。這片郁郁蔥蔥的山林正在逐漸凋敝,率先死去的是尋常動物和植物,然後是妖獸和妖修。
這時,舒懷玉身上的儲物法器中忽然飛出一張傳訊符,沈明澈迅速地掃了一眼上面的文字,眼神瞬間冷了下來。裴微毀掉懸鏡台的禁制放出那些亡命之徒其實隻是個幌子,一切都是為了分散玄門的精力,從而趁機操縱活死人結成陣法。
在這荒山野嶺,噬靈陣吸取的是草木走獸的生機,而在凡人聚集之地,喪命于此的則是數不勝數的無辜之人,而再往後便是修為低微的修士。數萬生靈驟然枉死産生的怨氣又有多少呢?沈明澈不敢想象。
他轉身看向舒懷玉,卻發現對方的身體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宛如一尊明堂上供奉的神像。沈明澈無法前往封印之處,他雖不清楚舒懷玉那邊發生了什麼,心中卻湧上一股不好的預感。
***
封印之地。
噬靈陣開始運轉的瞬間,整個封印的陣法猛地震動了一下,那股幾乎要将五髒六腑焚盡的灼燒感再度席卷而來。如果可以,舒懷玉真的很想現在就原地暈過去,但偏偏這最重的擔子還系在她身上,她緊攥着雙拳,指甲因用力過猛而嵌入皮肉,鮮紅的血珠從指縫間滑落,滴在地面黯淡無光的銘文上。
外面一定出事了。
陣法上的銘文在心魔一次比一次劇烈的沖擊之下七零八落,近乎散架。由内而外的劇烈灼痛和神魂力量迅速消耗所帶來的疲憊,幾乎令她産生了一種自己已經和陣法一起四分五裂的錯覺,但偏偏舒懷玉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性子,她緊咬着牙關,凝神控制着元初仙君的靈骨與殘破的銘文重新融合。
忽然間,舒懷玉耳畔傳來一聲脆響,她猛地睜開雙眼,心頭蓦地一沉——在心魔再一次的沖擊之下,甯晏清裂紋遍布的靈骨寸寸破碎,魔氣如噴湧的泉水般從陣眼處湧出,眨眼間便将懸在空中的另一具靈骨吞沒。
飽食了九州怨氣的心魔力量堪比一位飛升的仙君,當年元初仙君以身殉道都無法将心魔消滅,隻能退而求其次将其封印,如今仙人已乘鶴歸去,留下的靈骨如何能與重獲新生的心魔抗衡?
濃重的魔氣凝成細長的鎖鍊緊緊勒在那具瑩白如玉的骸骨上,驟然發力之下,那曾令六大門派的掌門趨之若鹜,甚至因此走火入魔的靈物碎成無數雪白的光點。
然而,那捧破碎的光點仿佛有靈智似的,在心魔将其徹底吞噬前倏地飛入舒懷玉的眉心,後者眼底流轉的金光在靈骨入體的瞬間被再度點亮,将她整個瞳孔染成璀璨的金色。
眼前的金光淡去之後,無盡的黑暗消失了,封印陣法消失了,心魔也消失了,舒懷玉驚訝地發現自己站在歸墟的三省堂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被某種力量牽引着進入了一種玄妙的境界。遲疑片刻後,她還是伸手推開了那扇古樸的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