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舒懷玉醒來已是三個月後。
昏暗的房間内空無一人,陽光照透窗棂,被竹簾切割成細碎的光斑,撒落在她的眼睫上,她微微睜了下眼,又合上,反複幾次之後眼前模糊的景物逐漸清晰起來。屋内的陳設很熟悉,袅袅白煙自桌上的紅泥小香爐中冉冉升起,逸散出迥深的檀香——這裡好像是沈明澈在南塘的那處私宅。
是誰把自己帶回來了嗎,是昆侖劍閣的人還是沈明澈那個小徒弟唐赭?那喬翎又在哪?
舒懷玉記憶中上一個畫面還在那個山洞裡,她撐着榻沿坐起來,下意識地摸向左胸的血洞,卻發現原本猙獰的傷口已愈合如初。舒懷玉雙手在頭頂交疊舒展了一下身體,她感覺自己睡了很久,但此時卻沒有絲毫倦意,經脈由從前狹窄的水渠拓寬成奔湧不息的大江大河,整個人仿佛脫胎換骨一般,全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淋漓盡緻的暢快之感。
她手掌輕輕一翻,瑩白的光暈随心而動從掌心湧出,化為一柄通體雪白的長劍,劍身近格處刻着兩個小字——「君心」。她凝視着劍銘,昏迷中神識所見悉數湧上心頭,周斐、謝桓、師父,還有歸墟的秘密……
舒懷玉用指腹摩挲過劍身上的小字,那字迹清隽卻暗藏鋒芒,怪不得當初在鏡湖幻境中看見這把劍時就覺得這刻字有些熟悉——這分明是師父的字啊。
願君勿失本心,這是甯晏清最後的教誨,也是最後的禮物。
舒懷玉唇角若有若無地勾了一下,她換上整齊擺在床頭的衣物,穿好鞋襪走出屋外,這才發現丹桂早已謝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白梅。或許是身體的舒暢使心情也跟着疏朗起來,她穿過院落時,不知怎麼想的,伸擡手折了一根纖細的花枝,她邊走邊撥弄着枝頭将舒未舒的雪白花瓣,腦海中無端浮現出一個人的模樣——他向來喜歡這些風雅之物。
舒懷玉邊開着小差邊在九轉回廊中穿行,清晨的涼風吹過樹梢,庭院裡便落了一地的雪,忽然間,她瞳孔驟然一縮,透過眼前紛飛的白梅,她看見了遠處那個雪白的背影。她眨了眨眼,想着——我一定是看錯了吧。
隻是舒懷玉站在原地望了許久,那個背影始終沒有消失在視野中,她全身上下泛起潮水般的戰栗,那能不費吹灰之力揮舞長劍的右手此時竟抖得連一根花枝都捏不住,梅枝落地的瞬間,遠處那人若有所感,心有靈犀地轉過身來。
霎那間,天地安靜了。
雖無金風玉露,猶勝人間無數。
沈明澈本在院子裡給一株剛長出花苞的仙客來澆水,他隔着長廊,看見梅花落了那人滿身,不禁微微張了張嘴,握着竹舀的手一抖,水撒了自己滿身卻渾然不覺。
舒懷玉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像是在确定那人是真是假似的,而後無聲無息地走過去,俯身幫他把衣角擰幹,自然又熟稔,全然不似分别了十年。經年的情思沉入胸腔,斂進肺腑,而今邁過光陰歲月,眼前人言笑晏晏一如當初,千頭萬緒狂潮洶湧,卻沒有沖毀堤岸,而是化為涓涓細流,潤物無聲。
她望着沈明澈的臉,輕聲道:“好久不見。”
沈明澈眼睫微微顫了顫,伸手将落在舒懷玉發間的花瓣取下,他輕輕合上眼簾,再度睜眼時,眸光中浸透了溫柔,“小仙君,别來無恙。”
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舒懷玉靜靜地笑了,似是在回應對方的心聲——不辭青山,相随與共。
隻是眼下還有正事,她并未被久别重逢的喜悅沖昏頭腦,問道:“喬翎呢?”她怕沈明澈不認識那孩子長大後的模樣,又補充了一句,“就是跟我一起的那個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樣子。”
許是太久沒有痛痛快快地作過妖,沈明澈理所應當地擺出一副要将十年的份例都補足的架勢,他雙手娴熟地在胸前一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聲,“當年本公子英雄救美,如今塵世再相逢,你不問我反倒要先問别人,這算個什麼理?”
熟悉,太熟悉了,那變臉如翻書,上一秒溫情款款,下一秒作天作地的本事除了沈孔雀也沒誰了。這一刻,舒懷玉心裡終于有了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不過,她并沒有打算慣着這人,沈明澈不禁誇,但凡稍微好聲好氣一點,他的大尾巴能直接翹上天去!不早點收拾他,以後壞毛病養成了這日子算是沒法兒過了!
情深意重是不存在的,她和沈明澈之間隻有雞飛狗跳。
思至此處,舒懷玉同樣冷哼了一聲,跟沈公子那種以搞幺蛾子為目的的“哼”聲不同,是一種任誰聽見都會發自内心地覺得大事不妙的語氣。方才還“歲月靜好”的兩人各自闆着臉對峙了片刻,舒懷玉修為雖不及沈明澈,但出竅劍修一旦鋒芒畢露,那股壓迫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沈明澈在那仿佛要将他紮個對穿的銳利目光中率先敗下陣來,他很乖地“哦”了一聲,假裝自己剛剛什麼都沒說,“喬翎啊,一大早唐赭和柳青青帶她出城玩了,估計過會兒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