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像一些痛心皇帝昏庸的大臣一樣,在赴死前高聲呐喊、慨當以慷,她甚至沒有摔杯,而是輕輕将那玲珑精美的玉杯放回桌面,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她是一個真正的公主、真正的上位者,至死都沐浴着一身榮光,從未失去半分風度。
這場沒有勝算的宮變,何嘗不是一種以死相谏?
“晴姐……”趙雅旻沒想到她如此決絕,下意識地要阻攔,伸出去的手卻停在半空,而後慢慢地放下。
他注視着長公主唇角緩緩溢出黑色的血迹,十餘年來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卻也空了。忽然間,趙雅旻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些塵封已久的往事,先帝臨終前曾将他與長姐叫到身邊,先帝将姐弟兩人的手疊在一起,微微動了動幹裂的嘴唇——
“旻與晴,皆為日光。”
趙雅旻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身後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他轉過身,見一老一少兩位修士從诏獄幽暗的長廊中走來。時不骞在離皇帝三步遠的地方站定,躬身撒手将懷裡的胖三花放下,那貓兒似是嫌诏獄陰冷,“喵”了一聲後撒腿向出口跑得無影無蹤。
時不骞拱手行了一禮,“見過陛下。”他雖身為欽天監的監正,在朝中領了個虛職,但畢竟是玄門中人,見到當朝皇帝也不必行跪拜禮。
“是監正啊……”趙雅旻一拂廣袖示意時不骞不必多禮,他忽然道:“長陽公主,她是朕的親姐姐,這個封号是當年朕親手予她的……”
時不骞活了九百多年,早成了人精,一眼便看出皇帝的内心所想,“陛下,開弓沒有回頭箭,曆朝曆代手足相争之事亦不在少數。”
“監正,朕沒有後悔,隻是……忽然想起了些舊事罷了。”趙雅旻視線落在長公主身上,那具身體即便已經沒有了生機,後背仍然挺得筆直,宛如一杆铮亮的長槍,依稀能見其年輕時金戈鐵馬的飒爽英姿。
長陽公主依舊平靜地目視前方,渙散的眼神中看不到一分一毫的憤怒與不甘。隻是——長公主至死都沒有合上雙眼。
“陛下,請節哀順變。”
趙雅旻的目光越過時不骞,落在他身後說話的青年身上,那青年一看就是個沉穩持重的人,甚至有些文靜。趙雅旻經常在時不骞身邊看見他,青年名叫裴微,是時不骞三位親傳弟子中年紀最輕的,似乎也最得他的鐘愛。
“陛下,請替長陽殿下合眼吧。”裴微說話間輕輕擡起頭注視着皇帝,那雙深潭似的漆黑眼眸仿佛有種奇特的力量,趙雅旻望着那雙眼睛,内心紛繁複雜的情緒如潮水般漸漸退遠,他不禁點了下頭,伸手拂過長公主的雙目。做完這一切,他身上的力氣仿佛也随着這個動作被抽空了,一股沉重的疲倦感自内心深處升起。
趙雅旻捏了捏鼻梁,見時不骞還站在原地未動,便道:“監正還有事?”
“長陽殿下之女仍在逍遙門,陛下的意思是?”
趙雅旻經時不骞這一提醒,腦海中浮現出小侄女稚嫩的面容,也就是這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記不起那個小姑娘上一次私下偷偷喊自己“舅舅”是什麼時候了。年輕的皇帝品着物是人非的滋味忽然生出一股煩躁,他心裡并未有半分大權在握的喜悅,反而突然什麼都不想管了。
“阿翎才十三歲,把她帶回宮便是,玄門的事朕不懂,監正看着去做吧。”言罷,趙雅旻轉身走了,明黃色的衣擺拖在身後,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古來君王皆寂寞,高處孤家留寡人。
“是。”時不骞拱手行禮,目送皇帝走出诏獄,随後對裴微道:“逍遙門的事準備妥當了?”
裴微平靜地道:“師尊,弟子已安排幾位出竅長老走這一趟。另外,弟子得到消息,前幾日逍遙門一些修士動身前往歸雲山莊。”
“歸雲山莊?是因為北境活屍之事?”時不骞心中略有詫異,逍遙門一部分修士陷在北境,倒是給他們增添了不少勝算,可這也太巧合了,就仿佛天道都站在他這邊一樣。
“是的師尊,歸雲山莊前些時日曾向多個門派求援,逍遙門也在此列。”
時不骞長長的白眉一挑,意味深長地道:“那真是太巧了啊。”
“嗯,是很巧。”裴微也不知聽沒聽出時不骞話中有話,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時不骞注視了裴微一會兒,沒能從他那雙漆黑的眼眸中看出任何異樣。他一共有三位親傳弟子,老大巫千尋心眼兒比蜂窩多,老二季月章和他正好相反,單純得像一張白紙,但這兩人的心思說到底都很好猜,唯有面前這個最小的弟子,偶爾會給他一種難以捉摸的感覺。
裴微,就如他的名字一樣,穩重得幾乎有些謹小慎微,永遠是一副安靜而恭順的模樣。巫千尋和季月章皆是天資出衆之輩,早早到了出竅境界,裴微天賦也很好,這個年紀至凝神境界,九州也是少有,但比起他那兩位師兄還是差了些。不過,時不骞也不知為什麼,自己就是格外偏愛這個最小的徒弟,偏愛到這些年來即便知曉對方有時會瞞着他搞些小動作,也懶得去追究。
世上許多事都很難說出個為什麼,大概隻是很合眼緣罷了,再退一步講,即便要清算,現在也不是時候。
“你有自己的想法,為師不幹涉,隻是要把握好分寸,在‘那件事’之前不要節外生枝。”時不骞淡淡地看了眼面前溫順安靜的弟子,這些年來他确實愈加力不從心了,他固然已至九州屈指可數的去塵境界,可數百年修為無法寸進,若再這樣拖下去,他的壽數也即将耗盡。
而近百年前,機緣巧合之下他得知了歸墟以及天道靈物的存在,本想通過那靈物使修為更進一步,羽化登仙,徹底超脫凡塵,可沒成想卻事與願違。歸墟消失了數十年,這些年他也追查過星華宗主和歸墟那漏網之魚的下落,可均遲遲沒有消息。他等不起了,隻能選擇另一條更為铤而走險的路。
“師尊,弟子知曉。”裴微的語氣依舊平靜,時不骞也沒再說什麼,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後背,便轉身離開了。
裴微目送時不骞離開,诏獄中昏暗的燈火倒映在他眼中的幽潭裡,明明滅滅。
“弟子知曉……師父。”裴微望着時不骞老态龍鐘的背影,卻又好像沒在看他,半響後輕聲重複了一遍,“師父……”